色渐亮。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马邑城头已是一片忙碌。
一千多青壮男子被组织起来,在老兵带领下搬运物资、加固工事。
妇女们则穿梭在城下,将一桶桶滚烫的米粥和杂面饼子送上城头。
医护营里,吴婶熬了一夜,眼睛红肿,但手上动作依然利索。
一个腹部被刺穿的年轻士卒抓着她的手,气若游丝:
“婶子……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
吴婶用沾满血的手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却坚定,“有婶子在,阎王爷收不走你!挺住,等仗打完了,婶子给你个漂亮媳妇!”
那士卒咧嘴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
吴婶连忙俯身处理伤口,背过身时,眼泪却掉了下来。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了。
有的熬过去了,有的没樱
但无论如何,她得让他们觉得有希望——哪怕这希望渺茫得可怜。
辰时初,突厥大营响起了号角。
但今的号角声有些杂乱,不像昨日那般整齐划一。
杨大毛登上城头,用自制的“千里镜”——其实就是两片打磨过的水晶嵌在竹筒里——观察敌阵。
突厥兵正在列队,但阵型明显松散。
尤其是处罗部的旗帜所在区域,人马稀稀拉拉,前排的士卒甚至有些无精打采。
“看来昨夜那两千骑兵,没起到好作用啊。”
杨大毛冷笑。
始毕可汗今日没有亲自出阵。
代替他指挥的,是一个披着金狼卫铁甲、脸上有刀疤的万夫长。
那万夫长策马在阵前来回奔驰,用突厥语大声咆哮,似乎在催促各部进攻。
但响应者寥寥。
直到他挥刀砍翻一个动作慢的士卒,突厥阵中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战吼。
“今日这攻势……怕是雷声大雨点。”
刘黑闼在一旁低声道。
“别大意。”
杨大毛放下千里镜,“始毕越是压不住阵脚,越可能狗急跳墙。传令下去,弓箭手预备——今日不用省箭,放近了再射。”
果然,第一波进攻开始了。
约三千突厥步兵推着云梯冲来,但冲锋的速度明显比昨日慢,队形也散乱。
城头守军甚至能看清他们脸上混杂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
“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
了望塔报着距离。
“放——!”
箭雨倾泻而下。
突厥兵举起木盾格挡,但许多人动作迟缓,中箭倒地者竟比昨日多出三成。
更诡异的是,有些中箭的突厥兵倒下后,竟然一动不动——不是死了,而是躺在地上装死。
“他娘的,这是来打仗还是来送死的?”
一个守军嘟囔道。
杨大毛皱起眉头。
这不正常。
就算士气低落,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除非……
他猛地想起昨夜处罗部骑兵离营的事。
“黑子,让投石机准备——别砸人,砸他们后阵,尤其是处罗部旗号所在的位置!”
“是!”
三十架投石机调整角度,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飞向突厥后阵。
处罗部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
有人躲闪,有人后撤,阵型大乱。
而前线的突厥兵听到后方的混乱,冲锋的脚步更慢了。
那个金狼卫万夫长气得暴跳如雷,连砍数人,却依然止不住颓势。
第一波进攻,竟然在距离城墙八十步的地方就停滞了。
突厥兵躲在盾牌后,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那么僵持着。
城头守军面面相觑。
打了这么多年仗,没见过这样的。
“王爷,这……”
刘黑闼也摸不着头脑。
杨大毛盯着突厥后阵,忽然道:
“你看处罗部的旗帜——在往后挪。”
刘黑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那面代表处罗可汗的苍狼旗,正在缓缓后移。
虽然幅度不大,但确实在后退。
“处罗……想跑?”
“不是跑,是保存实力。”
杨大毛眼中闪过明悟,“始毕昨日损失惨重,又军心不稳,处罗这是看出来了——马邑这块骨头啃不动。他不想把自己的本钱赔在这里。”
话音未落,突厥阵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
金狼卫万夫长和几个处罗部的将领在阵前对骂起来,双方士卒甚至开始推搡。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那架势,随时可能动手。
“机会!”
杨大毛当机立断,“传令,把俘虏押上来!现在!”
几十个被捆成粽子的突厥俘虏被拖上城头。
他们大多是在昨日攻城时受伤被俘的,一个个面如死灰。
守军将他们按在垛口,面朝城外。
杨大毛走到第一个俘虏面前,用刚学会的、生硬的突厥语大声道:
“告诉你们的大汗——马邑,不是他能来的地方!”
话音落,刀光起。
几十颗人头滚滚落下,鲜血喷溅在城墙青砖上,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城下突厥兵一片哗然。
有人愤怒咆哮,有人面露惧色,更多人则是茫然。
而处罗部的旗帜,后湍速度明显加快了。
“投石机——把尸体扔回去!”
杨大毛厉声下令。
十几具无头尸体被投石机抛出,划着弧线落在突厥阵前,砸起一片尘土。
金狼卫万夫长气得眼睛血红,拔刀就要下令强攻。
但处罗部的一个将领突然策马上前,两人又激烈争吵起来。
这一次,处罗部的士卒直接调转方向,开始整队后撤。
一支仍在前线的处罗部队被金狼卫督战队阻拦,双方发生规模火并,甚至有几支箭射向了督战队方向。
连锁反应开始了。
其他几个部落见状,也纷纷动摇。
战场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前线士卒还在对峙,后方部队却已经开始撤离。
“他娘的,这就散了?”
刘黑闼难以置信。
“还没散。”
杨大毛盯着始毕王庭大旗所在的位置,“始毕的本部还没动。他在等——等处罗先走,等军心彻底崩溃,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撤退。”
杨大毛冷笑,“草原上的规矩——头狼可以败,但不能第一个逃。处罗替他背了这个锅,他就能保全颜面,回去再慢慢收拾处罗。”
果然,处罗部撤出三里后,始毕王庭的金狼旗也开始缓缓后移。
金狼卫万夫长得到命令,悻悻地收兵。
第二波、第三波进攻,根本没有发动。
辰时末,突厥大军开始全线后撤。
不是溃败,是有序的撤退。
但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支军队的魂已经散了。
“王爷,追不追?”
刘黑闼跃跃欲试。
“不追。”
杨大毛摇头,“穷寇莫追,更何况他们没到穷途末路。传令全军,严守城池,不得出城——当心是诱敌之计。”
他顿了顿,补充道:
“不过,可以让轻骑出去捡点便宜——那些装死的、掉队的,一个不留。”
“是!”
马邑城头爆发出震的欢呼。
守军们挥舞着兵器,许多人热泪盈眶。
他们守住了。
用四百多条人命,守住了这座城。
杨大毛没有欢呼。
他望着渐渐远去的突厥大军,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重。
刘黑闼在欢呼声中偷偷抹了下眼角;
狗蛋兴奋地数着战果,被如花拍了下后脑勺提醒低调。
这一仗,他们赢了。
但下一仗呢?
始毕回去后,会甘心吗?
处罗和颉利,又会如何?
还有南边的李渊、窦建德、王世充……
乱世这盘棋,他才刚落下第一子。
路,还长着呢。
“王爷。”
义成公主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轻声道,“该换药了。”
杨大毛低头,看着胸前又洇出血迹的绷带,咧嘴一笑:
“走,换药去。”
他转身下城,脚步比昨日稳了许多。
身后,朝阳终于完全升起,将马邑城头染成一片金黄。
新的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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