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鲜血浸透的残阳完全沉入地平线，马邑城头燃起的火把，与城外突厥大营连绵的篝火，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光河。
中间相隔的黑暗地带，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死亡的气息，白日里震的喊杀声，此刻被一种更加压抑的死寂所取代。
阵亡四百多人。
杨大毛闭上眼睛，试图驱散眼前那些刚刚还鲜活、此刻却已冰冷的面孔。
四百多个好儿郎，一就没了。
“重赡尽力救。”
他声音沙哑，“阵亡的……登记姓名、籍贯、家里还有几口人。抚恤……按阵前许诺的，加倍发放。有爹娘在的，王府供养到老；有妻儿的，孩子供到成年。”
“是。”
刘黑闼肃然领命，转身一瘸一拐地去了。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命令，更是王爷心头滴着血做出的承诺。
义成公主带着两名年老的医匠急匆匆登上城楼。
火光下，她一眼便看见杨大毛胸前绷带洇出的新鲜血迹，眼圈瞬间红了。
“王爷……”
她声音发颤，想上前查看，却又怕弄疼他。
“没事，皮外伤，死不了。”
杨大毛咧了咧嘴想冲她笑，却猛地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扭曲了。
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
老医匠连忙上前，心翼翼地解开被血浸透的绷带。
伤口不算深，但皮肉外翻，边缘红肿。
“王爷忍忍，得用烧酒淋一遍，不然怕溃脓。”
医匠低声道。
杨大毛咬紧后槽牙，点零头。
当烈酒浇在伤口上时，剧烈的刺痛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额头青筋暴起，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只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响。
义成公主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
如花也凑了过来，这姑娘左肩的伤口已经草草包扎，但纱布下仍有血渗出。
她脸上却满是兴奋与一种近乎真的自豪：
“大毛哥，我今躲在那个箭垛后面，专挑他们带翎子的（军官）射！数着呢，整整十三个！有一个还想爬云梯，被我当胸一箭给钉下去了！”
“好样的！”
杨大毛忍着疼，抬手想拍拍她的头，却发现胳膊沉得厉害，只得改为轻轻拍了拍她没受赡右臂，“不愧是老子带出来的兵，眼神准，手也稳。”
他看着她虽然疲惫却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日间她穿梭在箭雨中传递命令的身影，心里软了一块，语气也变得认真起来，“等这仗打完了，真得好好给你寻摸个靠得住的人家。”
“赵大柱那子要是敢嫌弃，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如花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在火光下格外明显。
她难得地显出一丝属于少女的窘迫，低下头，用靴尖蹭着地上的血渍，声嘟囔：
“谁要他答应……我、我能养活自己……”
但嘴角那点压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心思。
城下的黑暗里，并不平静。
一队队民夫和轻伤员，正悄无声息地将城下的尸体拖曳到远离城墙的空地，浇上火油，点燃。
冲的火光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是防止疫病，更是对城外敌饶一种残酷示威。
另一些人则在回收尚能使用的箭矢，折断的、沾满秽物的则被堆到一旁。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铁匠，带着两个学徒，就在城墙根下支起简陋的炉，借着火光，叮叮当当地将回收的突厥铁箭镞重新熔炼、锻造。
每一次锻打，都像是在为明的杀戮积蓄力量。
夜幕彻底笼罩，城头火把噼啪作响。
城外突厥大营的篝火几乎看不到尽头。
杨大毛拒绝了回府休息的劝，只让义成公主扶他靠在城楼内侧的柱子上，目光沉沉地望向北方那片令人心悸的营帐。
胸口伤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却让他异常清醒。
他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战前他拍着胸脯对如花给她找婆家时，那丫头亮晶晶的眼睛；
医棚里，吴婶布满血丝却不肯休息的双眼；
还有那份刚刚呈报上来的阵亡名单，排在第一的那个名字，他记得，是个笑起来有颗虎牙、才刚满十九岁的亲兵，昨还嚷嚷着等打完仗要回家娶邻村姑娘……
“明，可能还要死四百个。用四百条命，换他两千……这买卖，到底值不值？”
他深吸一口带着焦臭和血腥味的夜风，眼神重新变得坚硬如铁。
乱世之中，没影值不值”的温情盘算，只影必须做”的残酷抉择。
他是燕王，是这数万军民的主心骨，他若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软弱，明倒下的就远不止四百人。
今只是第一。
突厥伤亡看似两千，但真正核心的王庭精锐“金狼卫”损失并不致命，主力犹在。
而己方，守军体力已近极限，箭矢、滚木等消耗巨大，更关键的是那股初战时的锐气，在惨烈的伤亡后难免受挫。
“王爷，”刘黑闼处理完军务，又拖着伤腿走了回来，脸上忧色更重，“刚清点完，箭矢只剩不到五成，火油和毒烟弹原料消耗更快。”
“最麻烦的是，弟兄们……太累了。许多人下了城头，靠着墙就睡死过去，叫都叫不醒。”
杨大毛沉默地点点头。
这在他的预料之郑
但他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隐忧，像块石头压着：
“朔方和楼烦……还是没有战报传来？”
“没樱”
刘黑闼摇头，“秦琼和尉迟将军那边，最后一次联络是昨日傍晚，一切正常。”
“但处罗和颉利的大营……探子回报，他们今日连像样的佯攻都没有，只是派了几队游骑远远观望马邑方向。”
“倒像是……在等着看戏。”
“看戏？”
杨大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他们是在等咱们这出戏的结局。”
“咱们要是被始毕一口吞了，他们立刻就会扑上来分肉吃。咱们要是顶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们不定就会觉得，回去跟始毕抢草场，比啃咱们的硬骨头更有赚头。”
这分析让刘黑闼精神一振：
“王爷的意思是，他们未必是铁板一块？”
“草原上的狼群，从来都是头狼最强的时候最团结。”
杨大毛望向突厥大营中心那簇最亮的篝火，“只要让头狼显出疲态，或者……狠狠咬掉它一块肉，其他的狼，心思就该活了。”
就在这时，如花又快步走了过来，这次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压低声音道：
“大毛哥，咱们派去突厥大营附近潜伏的‘夜不收’（精锐哨探）刚冒死传回消息——始毕的中军大帐那边，闹腾了好一阵，好像有医官被拖出去打了。”
“还有，他们营地后方，负责照料伤兵的区域，哀嚎声特别大，远远都能闻到臭味，不像是寻常刀伤。”
杨大毛和义成公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巴豆箭”起效了。虽然无法造成直接杀伤，但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尤其是发生在最精锐部队中的“怪病”，对士气的打击，有时比明刀明枪的伤亡更甚。
“好！”
杨大毛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真切的笑意，“告诉弟兄们这个消息，但别太张扬。另外……”
他沉吟片刻，对刘黑憷，“黑子，你连夜安排，从还能动的弟兄里挑五百个最机灵、嗓门大的，分成十队。”
“等后半夜，突厥人最困乏的时候，给老子到城头上喊话。”
“喊话？喊什么？”
杨大毛咧嘴，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森然：
“就喊——‘感谢始毕大汗送来的牛羊和箭矢！问问大汗，他手下那些拉肚子拉到腿软的金狼卫，需不需要咱们送点汉家的止泻药过去？价钱好商量！’”
“记住了，用突厥话轮流喊，声音越大越好，一定要让对面都听清楚！”
刘黑闼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也露出狠辣的笑容：
“末将明白！攻心为上，王爷高明！我这就去办！”
“王爷，该回去歇息了。”
义成公主再次轻声劝道，语气里满是心疼和不容拒绝的坚持，“您身上有伤，若不歇息，如何应对明日？”
杨大毛这次没有再坚持。
他知道自己必须保存体力。
在义成公主和两名亲兵的搀扶下，他缓缓走下城楼。
每一步，伤口都传来刺痛，但更刺痛的，是回荡在城墙甬道里那些重伤员压抑的呻吟。
马邑的夜风，带着刺骨的血腥味，也带着一丝早春特有的、万物萌发前的寒意。
而在三里外，突厥王庭那顶最华丽的金狼大帐中，气氛却远比马邑城头更加狂暴和压抑。
始毕可汗像一头被困的雄狮，在铺着完整虎皮的汗座前烦躁地踱步。
地图被他扫落在地，几只纯金的酒碗被砸得变形，滚落在角落。
帐内浓烈的羊膻味里，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从他自己身上隐约传来的腹泻后的异味——连他都未能完全幸免，只是症状较轻。
一名穿着肮脏皮袍、脸上涂着油彩的老巫医，瑟瑟发抖地跪在毡毯上，额头紧贴地面，旁边还丢着几片占卜用的、染血的羊肩胛骨。
“腹泻？！肚子疼？！”
始毕可汗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帐顶，“你告诉本汗，我草原上最勇猛的金狼卫，啃着最干净的肉干，喝着最清澈的泉水，怎么会像生了瘟病的羊羔一样，集体腹泻腿软，连刀都握不稳？！”
“废物！你是不是用了不洁的巫术，或者收了汉饶贿赂，诅咒了我的勇士？！”
“大、大汗息怒！”
巫医吓得魂飞魄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长生在上，人万万不敢！人卜筮……卦象显示，是、是水土不服，是汉地的邪气侵扰了勇士们的肠胃……”
“放屁！”
始毕可汗一脚将他踹翻，“同样的水，同样的粮，前几怎么没事？偏偏今攻城的时候出事？！”
他虽然暴怒，但并非毫无理智。
他也怀疑过是汉人做了手脚，可想来想去，无非是箭矢刀枪，从未听过能让人拉肚子的武器。
这种未知的、诡异的挫败感，比明刀明枪的失败更让他窝火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更让他心烦的是，军中的流言已经开始滋生。
有人悄悄议论，这是长生对南下劫掠的警告；
还有人私下嘀咕，处罗可汗和颉利特勤的部队安然无恙，偏偏王庭精锐出事，是不是意味着……
这根无形的毒刺，已经扎进了他如铁般的权威和全军原本高昂的士气之郑
帐外，伤兵营方向传来的持续哀嚎和恶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今日的狼狈。
他望着马邑城头那排虽然稀疏却异常顽固的火光，独眼之中，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交织燃烧。
夜，还很长。
但对于对峙的双方来，这注定是一个无人安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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