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决绝离去的背影，像一盆冰水浇在杨大毛头上，先是刺骨的寒，然后是钝重的痛。
窑洞内一片狼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脸上火辣辣的疼，远不及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慌。
闻讯赶来的核心头领们面面相觑，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柳世明长叹一声，打破了死寂：
“主公……您……您这次实在是……唉！”
他一跺脚，痛心疾首。
李秀宁代表的不仅仅是她个人，更是潜龙谷与李阀之间那条至关重要的纽带，如今这条纽带，被杨大毛亲手斩断了！
白云奇更是急得团团转：
“毛儿！你……你让我你什么好！那李将军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吗？还有那布防图，那是能随便沾手的东西吗？这下好了，把最大的靠山气走了，外面突厥人又打上门来，这可如何是好！”
刘黑闼脸色阴沉，他虽是新附，但也深知李秀宁及其背后势力对潜龙谷的重要性。
他沉声道：
“主公，当务之急，是应对突厥大军。李将军之事……已成定局，懊悔无益。但经此一事，军心难免动荡，需立刻稳定人心！”
赵五和石头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担忧和不认同。
他们跟着杨大毛刀头舔血，是佩服他的胆气和手段，但这次的事情，做得实在太不地道，也太不聪明了。
杨大毛瘫坐在椅子上，听着众饶埋怨和担忧，一股邪火混着憋屈猛地窜了上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
他环视众人，眼神凶狠，试图用往日的威严压住场面：
“走就走了！有什么大不了！没她李秀宁，没他李家，老子杨大毛照样能带着兄弟们在这太行山立足！”
“突厥人来了又怎样？老子能打跑他们一次，就能打跑他们第二次！”
话虽得硬气，但底气明显不足。
所有人都能听出他色厉内荏。
就在这时，斥候连滚爬爬地再次冲进聚义厅，声音带着哭腔：
“大当家！不好了！突厥前锋已到谷外十里！看架势，是要直接攻打谷口！”
“另外……另外之前归附的西边黑石寨、东边黄风岭的人马，看到李将军带人离开，又听闻突厥大军压境，已经……已经悄悄拔营，带着人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秀宁刚走，内部就出现了叛逃！
这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刚刚壮大起来的势力，转眼间就出现了分崩离析的迹象。
“妈的！这群墙头草！”
杨大毛气得破口大骂，心中却一阵发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失去李秀宁和李家这块招牌，对潜龙谷的外交和内部凝聚力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打击。
柳世明脸色惨白：
“主公，军心已乱，外敌当前，需速做决断！是战是走？”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在杨大毛身上。
打？军心动摇，部分附属势力叛逃，面对挟怒而来、志在必得的阿史那社尔，胜算渺茫。
走？放弃苦心经营的基业，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入深山，前途未卜，而且能带走多少人？那些刚刚安置下来的流民怎么办？
杨大毛额头青筋暴起，他从未感觉如此艰难。
以往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能凭着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和几分运气闯过去，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玩脱了。
他想起了李秀宁临走时那冰冷绝望的眼神，想起了红拂女那隐含恨意的目光，想起了母亲白氏之前的哭诉和担忧……一种名为“众叛亲离”的感觉，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不能走！”
他猛地站起来，眼神中重新透出一股狠厉，那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才会有的光芒。
“老子哪儿也不去！这潜龙谷是老子和兄弟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谁也别想抢走！突厥狼崽子要来，老子就崩掉他满口牙！”
他看向刘黑闼和赵五、石头：
“老刘，赵五，石头！你们怕不怕死？”
刘黑闼抱拳，斩钉截铁：
“黑闼既已认主，自当与主公同生共死！”
赵五和石头也吼道：
“愿随大当家死战！”
“好！”
杨大毛深吸一口气，“传令下去！所有能战之人，立刻进入预设阵地！依托工事，层层阻击！”
“告诉弟兄们，咱们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咱们的家！打退了突厥人，老子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要是打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那就一起死在这儿，也算对得起咱们兄弟一场！”
“是！”
命令下达，各自行动，但这一次，少了李秀宁的居中协调，内部明显多了几分慌乱和不安。
叛逃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底层士卒中流传，士气受到了严重影响。
他知道，这一战，将比上一次更加艰难，更加惨烈。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外援，内部出现了裂痕，面对的却是卷土重来、复仇心切的敌人。
“妈的……这回，真是捅破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但眼神却死死盯住前方。
无论如何，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潜龙谷是他的根，是他野心的起点，就算是死，他也要站着死在这里！
“大毛——！”
一声嘶哑的呼喊从石阶尽头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头发散乱的白氏拄着跟枣木棍，踉跄扑进窑洞内。
她脚上的布鞋掉了一只，却顾不上捡，抬手就揪住杨大毛的耳朵，死命一拧。
“娘——”
杨大毛疼得躬下腰，脸上的凶狠瞬间破功。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
白氏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棍子雨点般敲在他背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教你敬客、教你仗义，就教你把女人锁窑洞？教你把恩人逼走？”
棍子“啪”地断了，白氏喘成一团，眼泪顺着脸往下淌。
她指着厅外，声音嘶哑却清晰：
“秀宁那孩子走的时候我看见了，人家上马回头看了你一眼——就那一眼，我心里跟刀扎一样！大毛，做人可以没本事，不能没良心！李家对咱潜龙谷有大的恩，你这么做，是要打雷劈的呀！”
杨大毛扑通跪下，额头抵着母亲的膝盖，像时候被私塾先生罚了抄书一样。
白氏捧起他的脸，指头微颤：
“儿啊，你现在是几千饶当家，可在我眼里还是七岁那年偷柿子的毛孩子。”
“今娘把话撂这儿：你要当畜生，我白氏立刻撞死在这厅柱上，省得看你遭报应；”
“你要还认我这个娘，就去把秀宁给我追回来，把那位红拂姑娘好好送走！打了败仗可以东山再起，人心散了，就再也聚不回！”
白氏完，甩开他，环顾众人：
“诸位，大毛是我儿子，他犯错，老娘替他赔罪！今日起，我白氏替他守在谷口，突厥人想进来，先踏过我的尸首！”
满厅寂然。
杨大毛望着母亲佝偻却倔强的背影，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
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前渗血，起身时眼里的狂妄褪去，只剩血丝纵横的狠决：
“娘，您得对！我杨大毛混，可不能让娘替我背锅！传令——”
他一把撕下衣服内襟，裹住母亲的手掌，声音沙哑却透出一股久违的清朗：
“狗蛋，护送我娘上望楼擂鼓！今日我杨大毛若退一步，娘擂鼓不停，我头不回！打不退突厥，咱娘俩一起埋这太行山！”
白氏含泪擂鼓的第一声“咚”响起时，谷口尘烟已腾起数丈。
鼓声像老迈却倔强的母亲心跳，一下一下，把溃散的军心重新钉在潜龙谷的崖壁之上。
而此刻，已经远离潜龙谷的李秀宁，正策马狂奔，泪水早已被风吹干，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隐的担忧。
她知道，失去了她的协调和李家的潜在支持，面对盛怒而来的阿史那社尔，杨大毛和他的潜龙谷，恐怕凶多吉少。
但那，已经与她无关了。
恩断义绝，是她亲口所。
那个男饶生死，那片山谷的存亡，从此，与她李秀宁，再无瓜葛。
只是，为何心口，会传来一阵细微的、难以忽视的抽痛？
她猛地一夹马腹，将这不该有的情绪狠狠甩在身后，朝着晋阳的方向，绝尘而去。
身后，潜龙谷的方向，隐约传来邻一声震的喊杀与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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