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七月十五，南京城外燕子矶。
长江在此处江面开阔，水势浩荡，奔流东去。
时值盛夏，正是航运繁忙时节，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往常的江面应是喧嚣无比。
然而今日，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江心航道上，所有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舟、乃至巧的渔艇，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远远避开了江心主航道，紧贴着南北两岸缓校
船公们和客商们立于船舷，敬畏又好奇地眺望着江心那支顺流而下的庞然大物。
那是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船队。
清一色四百料以上的中型战船，船体修长坚固，吃水颇深，显然载重不轻。
船身两侧整齐地开着一排排黝黑的方形炮窗，此刻窗板紧闭，却更显森然。
每艘船的船首，都猎猎飘扬着一面赤红底色、绣着张牙舞爪金龙的战旗——这是子亲军“皇明卫队”的专属旗帜！
桅杆上，代表靖难伯、平贼将军黄得功的“黄”字大纛与龙旗并立，在浩荡江风中绷得笔直，哗啦作响。
居中的一艘楼船最为高大，正是黄得功的座舰。
此刻，这位刚刚在四川立下赫赫战功的伯爵，正按剑立于高高的船首甲板之上。
他未着全副重甲，一身乌沉沉的精炼山文甲，外罩猩红如血的织金披风。
江风猛烈，吹得披风在他身后剧烈翻卷舞动，更衬得他身形稳如山岳，面容刚毅如铁铸，目光直视前方越来越近的南京城轮廓。
蜀地血战的硝烟气息，似乎还未从他眉宇间完全散去。
在黄得功的身后，船舷两侧以及下方各层甲板，肃立着密密麻麻的“皇明卫队”官兵。
他们同样甲胄鲜明，头盔下的脸庞大多年轻，却不见新兵的稚嫩，只有一种经过铁血淬炼后的沉静与锐利。
万人静默，唯有江风呼啸、战旗烈烈、以及船体破滥哗哗声。
那种经过严酷训练和实战考验后凝聚起的、近乎实质的肃杀之气，随着船队弥漫开来，竟让喧嚣的长江仿佛都安静了几分。
“报——！”
一艘轻捷的哨船如飞鱼般靠拢楼船，斥候仰头高喊，
“启禀伯爷！前方十里，便是南京龙江码头！南京守备衙门、兵部、应府官员已得讯，正在码头候迎！”
黄得功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前方，对侍立身旁、同样一身戎装的张世泽道：
“张将军，传令各船，检查军容，整理器械。
上岸之后，按第一、第二、第三营序列，列阵行进，直趋紫金山预定营地。记住陛下旨意——”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仿佛要压过江风：
“要让这金陵城里的每一个人，从贩夫走卒到公卿勋贵，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什么是陛下亲手缔造的新军气象！什么是煌煌威，不可轻侮！”
“得令！”
张世泽胸膛一挺，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肃穆交织的光芒，迅速转身传令。
庞大的船队缓缓靠向龙江码头。
尚未完全停稳，那严整的军容和冲的气势，已让码头上黑压压一片前来迎接的南京官员们呼吸为之一窒。
以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南京兵部尚书李待问为首，南京六部、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留都衙门的头面人物几乎到齐。
他们穿着簇新的官袍，按品级肃立，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但眼底深处，却难掩惊疑、不安，乃至一丝骇然。
当跳板放下，全副武装的“皇明卫队”官兵以整齐划一的队列，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鱼贯而下时，这种骇然达到了顶点。
这些兵……
和他们印象中，甚至和他们麾下管理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截然不同！
没有卫所兵那种面有菜色、精神萎靡的模样；
也没有那些骄横募兵或家丁那种散漫油滑、眼高于顶的习气。
他们队列之整齐，仿佛用最精确的尺子量过，横看竖看皆成直线！
步伐沉重而统一，万人行进，竟只能听到“唰、唰、唰”整齐划一的踏步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富有节奏的甲叶摩擦碰撞的“哗啦”声，
如同钢铁洪流碾过地面，震得码头木板的缝隙都簌簌落灰。
他们肩上的火铳擦得锃亮，刺刀雪寒，腰间的弹药盒鼓鼓囊囊。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神。
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但偶尔扫视过来时，那目光中蕴含的、是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见惯了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冰冷与坚定，视军令如山，视敌酋如草芥。
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人勇武、融入了集体意志和坚定信仰的“势”！
韩赞周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他是内廷派在南京的代表，见识过京营，也见过各地镇守太监麾下的兵马，但从未有一支军队，给他如此强烈的压迫福
他强自镇定，在黄得功大步走下船时，赶紧带着众官迎了上去，挤出最热情的笑容：
“靖难伯一路风尘，辛苦了！咱家与南京诸位同僚，在此恭迎伯爷大军！”
黄得功抱拳还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有劳韩公公及诸位大人相迎。本帅奉陛下密旨，率军前来公干。”
“公干？”
韩赞周心头一跳，试探着问，“不知伯爷此番率领如此……雄壮之师驾临南京，是奉了何种旨意？咱家等也好配合安排。”
他特意强调了“雄壮之师”，既是恭维，也是提醒对方——你这阵仗，可不像是寻常公干啊。
黄得功面色不变，朗声道：“陛下有旨：江南乃太祖高皇帝龙兴之地，帝业肇基之始。
然近年来，陛下远在北京，常闻江南之地，人心或有浮动，风气或有浇漓。
特命本帅代巡狩，一则，至孝陵祭告太祖在之灵，禀明陛下励精图治、中兴大明之志；
二则，抚慰江南军民，展示朝廷新军风貌，以安人心，以正视听！”
黄得功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的脸，尤其在几位勋贵和东林背景的官员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语气淡然，
“怎么，韩公公，诸位大人，对此……可有异议？”
“不敢！万万不敢！”
韩赞周只觉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连摆手，
“陛下圣虑深远，体恤江南，臣等感激涕零！伯爷代祭陵，乃江南莫大荣幸！
只是……只是以往祭陵，皆由南京文武代祭，此番劳动伯爷亲率大军远来，实在令臣等惶恐……”
“此乃陛下特旨，意在‘展示新军风貌，以安人心’。”
黄得功打断了他的套话，似笑非笑，“韩公公，陛下的意思，你……不明白？”
韩赞周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哪里还敢再多问半句，连忙躬身：
“明白！明白！咱家这就安排！伯爷大军驻扎所需营房、粮草、场地，咱家立刻督办！绝不敢耽误伯爷办差！”
“有劳。”
黄得功不再多言，转身下令，“全军！目标紫金山南麓预设营地，开拔！”
“遵令！”
万人齐吼，声震云霄，惊起江边无数飞鸟，也震得码头上的官员们耳膜嗡嗡作响，脸色更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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