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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六年,六月十五,夜,南京。
秦淮河上正是最喧嚣的时辰。
画舫如梭,明灯映水,丝竹管弦之音与歌女娇柔的吟唱混杂着酒客的喧哗,顺着温润的水汽飘荡,织就一幅醉生梦死的盛世浮图。
脂粉香、酒肉气、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奢靡与颓唐,构成了这座留都夜间独有的脉动。
然而,仅仅隔了数条街巷,在夫子庙东南角一片深巷内,一座门楣并不显赫、甚至有些古旧的老宅,却如同蛰伏在喧闹下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夜色。
宅子外墙高耸,青苔斑驳,黑漆大门紧闭,连门环都黯淡无光。
唯有透过院内高大树木的缝隙,隐约可见深处某间厅堂有烛火摇曳,却寂静无声,与不远处秦淮河的沸腾形成诡谲的对比。
花厅内,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低垂,将一切光线与声响牢牢锁住。
八仙桌上,数盏造型古拙的铜鎏金烛台燃着儿臂粗的牛油大烛,火焰稳定而明亮,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压抑。
烛光跳跃,将围桌而坐的七八个饶影子扭曲放大,投在四面墙上的名家字画与博古架上!
主位上,是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朴素道袍的老者。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如刀刻,正是致仕多年、却依旧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前内阁首辅韩爌。
年逾七旬,久不闻政事,但他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皮下,偶一开阖,精光流转,没有丝毫老迈昏聩之态。
紧挨他左手坐着的,是当今文坛领袖、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
这位“江左文宗”保养得宜,面白无须,一身宝蓝色云纹直裰,手中一柄象牙骨的名家书画折扇,此刻却无半分雅士闲情,只是神经质地反复开合,发出“唰、唰”的轻响。
他眉头紧锁,眉心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低垂,盯着眼前光洁的桌面!
下首,两位年轻人显得尤为突出。
左侧是复社创始人、名动江南的才子张溥,虽不过三十出头,却已因编纂《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而声名鹊起,被无数士子奉为魁首。
他面容端正,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灼灼,正慷慨陈词:
“韩公!牧斋先生!蜀地尘埃落定,邸报虽语焉不详,但我等自有渠道知晓详情!
秦良玉,一介土司女流,竟获封‘忠贞侯’,位极人臣!
那李定国,什么出身?流寇降卒!如今呢?阵斩张献忠,授副总兵,封将军,赏赐无算!
还有那劳什子‘皇明卫队’,听里面提拔将领,竟不论经义文章,只考校什么操典、阵图、乃至算学!
陛下这几年在北方搞的‘建设兵团’、‘诉苦分田’……桩桩件件,哪一桩遵循了祖制?哪一件顾及了士林体统?!”
他越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提高:“这已非简单的变法图强!
商鞅徙木立信,王安石青苗募役,尚在朝廷法度之内周旋!
陛下所为,是要掘了我等士绅的根,乱了千百年的纲常伦序!
如今看来,其心其志,恐比商鞅、王安石更甚十倍!若再任其推行,假以时日,恐非改弦更张,而是……而是乾坤倾覆!”
阴影里,一个身着墨绿色绸缎直身、面容精悍的中年人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
他是金陵守备、魏国公府的大管家徐安,代表的是南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勋贵集团利益。
他斜睨了张溥一眼,语调带着武人家仆特有的直硬与不满:
“张公子到底年轻,只看到士林体统。我们这些替国公爷、侯爷打理家业的,看到的才是切肤之痛!
陕西那边早传遍了!什么‘诉苦大会’,让那些泥腿子佃户聚在一起,指着主家田契骂‘剥削’!
孙传庭那厮,拿着鸡毛当令箭,真敢把士绅的田分给流民!
还有四川,听秦良玉封侯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投献、追缴隐田!
若让这套东西在江南也铺开,我等各家百年积累的田亩、庄园、人丁,岂不是要眼睁睁被那些穷骨头瓜分殆尽?!这哪里是治国,分明是纵民抢掠!”
“徐管事所言,字字见血!”
接话的是一个富态圆润的老者,身穿酱色万字纹员外袍,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戒指,手中一串十八颗极品和田玉籽料念珠,被他捻得飞快,咯咯作响。
他是金陵乃至江南都排得上号的巨贾,徽商领袖汪庆元。
他胖脸上惯常的生意人和气笑容早已不见,只剩下肉疼与愤懑:
“老夫在陕西三原、泾阳等地,原有上好水田五千七百余亩,皆是正当买卖,有红契为凭!
孙传庭一句‘超过《大明律》限田之制’、‘需分与无地流民以安地方’,硬生生划走了四千亩!那都是能生金子的熟地啊!
还有盐引、茶引,往年打点到位便是,如今朝廷要搞什么‘统一核验’、‘公平竞标’,竟让些贩夫走卒也能来抢份额!这生意场上的规矩,还要不要了?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钱谦益终于停下了手中开合的折扇,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轻响,吸引了众人注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众人,声音依旧保持着士大夫的温润儒雅,但底下透出的寒意却让烛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诸公的愤慨与难处,老夫感同身受,岂有不知?
前几年老夫曾亲赴陕西,面谒颜,以‘祖宗法度不可轻废’、‘士农工商各安其位乃社稷基石’为由,恳请陛下徐徐图之,缓和新政。奈何……”
他长叹一声,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失望,以及一丝被轻视的屈辱:
“奈何陛下圣意已决,听不进逆耳忠言。一句‘大势所趋’,一句‘民为邦本’,便将老夫所有劝谏驳回。
如今蜀乱初平,陛下挟大胜之威,声望正隆。辽东方面,虽未大举用兵,但探得消息,科尔沁、内喀尔喀等蒙古大部已与朝廷盟好,黄台极被掣肘,一时难以全力南顾。
此正是陛下可腾出手来,梳理内政之时。此时若我等贸然动作,恐非但不能阻其新政,反会授人以柄,引火烧身啊。”
这番话冷静而现实,让张溥、徐安等人发热的头脑稍降了温。
厅内出现短暂的沉默,只有汪庆元手中玉珠的摩擦声和烛火哔剥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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