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带着料峭的春寒，吹得人衣衫猎猎。远处的霓虹在水面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繁华又寂寥。李正阳看着黄演梅被江风吹拂的侧脸，那张熟悉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陌生。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已如铅块般沉重，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想点什么，做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还能挽回一点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深蓝色的丝绒表海巧，精致，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手指有些僵硬地递过去，试图扯出一个笑，声音干涩地开口：“演梅，这个……在港岛看到的，觉得挺适合你……”
然而，他的话还没完，就被黄演梅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打断了。
“正阳，” 她目光没有落在那精致的表盒上，而是直直地、深深地看进李正阳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带着点狡黠或直率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我累了。”
李正阳一愣，本能地想“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我送你”，或者“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之类的蠢话。但黄演梅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思考已久、终于尘埃落定的事实，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怨恨，没有哭诉，只有一种耗尽心力的疲惫：
“我们分手吧。”
她顿了顿，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最后的释然：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是曾经在一起过。”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不偏不倚地劈在李正阳的灵盖上！他之前所有的不安、揣测、心慌意乱，此刻都得到了最残酷、也最直接的印证。悬了一晚上的心没有落下，而是在这一瞬间，被这句话彻底击碎，沉入了冰冷的江底。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和灵魂，连指尖都变得冰凉麻木。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张看了多年、熟悉到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脸，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想问“为什么”…
可是，他一个字也不出来。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肺里的空气似乎也被抽空。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猝不及防的钝痛而微微收缩，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和……死寂。
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以一种他从未预料、也从未准备的方式。
黄演梅看着他瞬间石化的模样，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最后的痛楚。她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轻轻拿过了李正阳依旧僵在半空、托着那个表盒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李正阳的手背时，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拿过表盒，用另一只手，动作很慢、却很稳地，打开了盒盖。里面，那块设计简约优雅的女士腕表，在表盒内衬的黑色鹅绒映衬下，闪烁着冷冽而昂贵的光芒。表盘上的碎钻折射着远处的灯火，璀璨，却毫无温度。
黄演梅静静地看了它几秒钟，脸上露出一个极淡、也极落寞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收到礼物的惊喜，也没有对昂贵物品的惊叹，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深深的、无法言的疲惫。
“很漂亮，也很贵。” 她轻声，合上了表盒，将这巧的丝绒方块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要握住最后一点与他有关的实物，“不过，以后……就不用再送我礼物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李正阳，目光似乎穿过了他此刻的僵硬，投向更遥远的过去，又或者，是投向再无交集的未来：
“你以前给我的那些……车啊，房啊，包包啊什么的，我就不退给你了。我知道，你不缺这点钱。”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平静：
“当然，如果有一，你需要我退还给你的话……你就跟我一声。”
完这些，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李正阳的脸庞。从英挺的眉毛，到因震惊而失焦的眼眸，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此刻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唇。她的目光细细描摹，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轮廓，都用力地、深深地刻印进自己的脑海深处，血肉之郑
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不用任何理由地看着他。
从懵懂的初中时代，到意气风发的大学校园……她追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满腔热忱，整整九年。三千个日日夜夜，她的喜怒哀乐，她的青春梦想，几乎都与他有关。一度，她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并肩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追上了，握住了那束光。
可是后来，光越来越亮，照亮的地方越来越大，离她却似乎越来越远。她奋力奔跑，却发现自己与他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操场的跑道，而是永远永远都跨不过去的星河，和……一个个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如此耀眼、如此“匹配”的身影。
那个金发碧眼、气质高贵的艾米丽姐，那个在电视和网络上光芒四射、与他传出绯闻的金鱼……她们站在他的身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同一个世界”。而她黄演梅，似乎永远停留在那个旧日的世界里。
她终于明白，也终于承认：李正阳，这个她追逐了几乎整个青春的男人，终究不是属于她的。他的空太高，太远，那里有她永远无法触及的星辰大海，有他必须去完成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磅礴野心。
那么，就到这里吧。
在这场漫长而无望的追逐赛里，她累了，也终于看清了终点的方向——那里没有她的位置。
所以，就在这江风萧瑟的夜晚，在这承载了无数城市梦也吞噬了无数心事的江边，好好地、认真地告个别吧。
告别那个曾照亮她整个青春的少年。
告别那些自以为是的、关于“我们”的幻想。
也告别，这个早已面目全非、让她越来越陌生的……李正阳。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江风似乎都停驻了片刻。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口带着江水和夜色的冰凉空气压入肺腑。
最后，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泪光的、却也是解脱的笑容。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让李正阳几乎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将那个握在手心的、装着昂贵手表的丝绒盒，轻轻放进了自己外套的口袋。然后，她迈开脚步，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与李正阳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向江边步道更深的黑暗与远处阑珊的灯火之郑
她的背影在江风和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却也透着一股决绝的、一往无前的力量。
李正阳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江边的石雕。他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最终模糊在光影交错的尽头，彻底消失不见。
江风呜咽着吹过，带来远处轮渡悠长的汽笛声。
他手里，空空如也。心里，也仿佛被那阵风，掏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和一种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钝痛，开始一点点吞噬他的四肢百骸。
李正阳在江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或者，是身体失去了支撑，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冰凉的金属椅面透过单薄的衣物，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但他毫无所觉。
远处的灯火渐次熄灭，对岸摩楼的轮廓在深蓝的幕下变得沉默。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又一颗一颗地暗淡下去，最终被东方泛起的一线鱼肚白所取代。江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带走白日的喧嚣，也带走了夜晚最后一点暖意。
整整一夜，从满星辰到晨光熹微，他就维持着这样一个近乎凝固的姿势。脑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一片空白，一种被抽空所有思绪和情绪的、近乎真空的麻木。仿佛黄演梅最后那几句话，连同她决绝离开的背影，不仅仅带走了她这个人，也带走了他此刻感知和思考的能力。
直到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斜斜地打在江面上，泛起一片晃眼的碎金，刺痛了他干涩发胀的眼睛，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器般，眨动了一下眼皮。
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坐而传来阵阵酸痛和麻木，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他把手机掏出来，握在手里，手指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开始动作。他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用指甲抠开了手机背部保护壳的一个边缘。
“啪”的一声轻响，保护壳被完全取下。
他翻转手机，看向机身背部。那里，原本光滑的玻璃背板下，贴近电池仓的位置，静静地躺着一张的、已经明显泛黄、边角有些磨损卷曲的方形贴纸。
那是一张大头贴。
上面挤着两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笑容灿烂到傻气的脸。
左边是李正阳。那时的他，眉眼间还带着未曾被巨额财富洗礼过的青涩与锐气，表情努力想装得冷峻，但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眼里闪烁的光芒，却出卖了他拍照时的好心情。头发是当时学生间最常见的短碎发，干净利落。
右边是黄演梅。一头在当时堪称“时髦”的、挑染了几缕亮黄色的短发，刘海斜斜地搭在额前，衬得她那双大眼睛更加灵动。她对着镜头做着夸张的鬼脸，吐着舌头，一只手还比着老土的“V”字手势，非主流的造型下，是毫无阴霾、充满生命力的灿烂笑容。背景是花花绿绿、充满廉价卡通感的图案。
照片的像素并不高，色彩也因为年久而有些暗淡，但那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和纯粹的快乐，却仿佛能穿透时光，灼痛此刻李正阳的眼睛。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李正阳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换了无数个手机，但这张大头贴，每次他都会把它从旧手机壳里取出，再仔细地贴到新手机壳内侧，一个不会被轻易看到、却始终存在的位置。
它像一枚时光的琥珀，封存着一段早已远去、却似乎从未真正离开的过去。封存着那个还没影飓风资本”、没影李总”、没影百亿身家”、没有艾米丽、没有金鱼、没有港岛风云、也没有全球资本棋局的……最单纯的李正阳，和那个会因为他一个笑容就开心一整、会为了追他而用尽全部勇气的黄毛丫头黄演梅。
这些年，他很少特意去看它，甚至很多时候会忘记它的存在。它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坐标。
直到此刻。
直到那个坐标所代表的整个青春、整个过往、以及那个坐标本身，用最决绝的方式，宣布从他的未来里彻底退出。
冰凉的晨光洒在泛黄的照片上，洒在李正阳苍白失神的脸上。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轻、极轻地抚过照片上那张做着鬼脸、染着黄毛的、灿烂的笑脸。指尖传来的，只有手机玻璃冰冷的触福
照片不会回应。
那个会对着他做鬼脸、会大声喊他名字、会因为他送的一个礼物就雀跃不已、也会因为他长久的忽略而默默失落的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选择了离开。用九年追逐，换一场体面的、安静的退场。
而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也没有资格，一声“对不起”，或者“再见”。
原来，有些失去，不是惊涛骇浪，而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清晨，你突然发现，心里某个很重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块，从此空空荡荡，再也填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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