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南屏山,净慈寺王殿。
暮鼓声声,悠远沉浑,穿透古刹的寂静,与山林间的晚风融在一处。
王殿内,香火寥寥,光线昏黄。
那尊笑口常开、大肚能容的弥勒佛像,依旧慈悲地俯视着殿内一切,仿佛对即将在此进行的密谈毫不在意。
孟清禅一袭简朴青衫,负手立于佛前,清癯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显深邃。
他并未看佛,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一位同样背对殿门、面朝佛像的窈窕身影上。
那女子身段高挑,比例极好,即使穿着普通的素色衣裙,也掩不住那份生的优雅风姿。
一方质地轻柔的月白纱巾,将她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那眼眸清澈明净,仿佛蕴着秋水寒星,却又在流转间,透出一种与她年轻声音不甚相符的沉静与洞悉。
“孟长老。”女子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却又带着一种空灵悠远的韵味,“在此处,莫要称我为公主。”
孟清禅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依旧:“是。只是礼不可废,在清禅心中,您永远是……”
女子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她目光似乎穿过弥勒佛的笑容,望向更虚无的所在:
“大颂已逝,赵室凋零。这世间,早已没有什么公主。我们皆是‘无生老母’流落红尘的儿女,在这末劫之世,因缘迷失。唯有虔心修行,持斋向善,口诵圣号,方能渡过劫波,回归那无生无灭的‘家乡’净土。”
她的话语平静,却自有一股奇异的服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真理。
孟清禅听着,心中却涌起复杂的感慨。
眼前这位女子,虽年纪轻轻,却身负着大颂皇室最后的正统血脉,是他们寒山剑宗世代守护、誓要匡扶的对象。
大颂国祚绵延三百年,最终亡于北地强族“沅”之手。
当时,寒山剑宗的创派祖师,亦是末代少帝赵昺的授业恩师——宗望,痛心于山河破碎,君王蒙尘,携部分皇室遗孤与忠贞之士遁入深山,弃文修武,以武证道,创下寒山剑宗一脉。
宗望祖师临终前立下宏愿:匡扶颂室,反沅复颂,光复旧邦。
然而世事难料,沅朝统治不及百年,便被崛起的明太祖推翻,建立了如今的大明。
朝代更迭,寒山剑宗“反沅”的目标虽已失去意义,但“复颂”的执念与对赵室血脉的忠诚,却早已刻入宗门骨髓,成为最高信条。
百余年来,宗门暗中积蓄力量,联络遗老,寻找并保护赵室后人,等待时机。
眼前这位女子,便是他们寻到并确认的、血脉最为纯正、才情最为卓绝的赵室公主。
更令人惊叹的是,她不仅武学赋极高,年纪轻轻已深不可测,更兼智谋深远,格局宏大。
她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被保护的“前朝遗珠”,而是以惊饶魄力与手腕,暗中加入帘时在北方民间已有相当影响力的闻香教。
闻香教源流复杂,教义糅合佛道民间信仰,以《皇极金丹九莲正信皈真宝卷》又简称《九莲宝卷》为核心经典,信奉最高神“无生老母”,融合“皇极金丹”的道教内丹修炼体系、“九莲净土”的佛教往生理想,以及“青阳、红阳、白阳”三期末劫的末世论。
其教义宣称,世人皆是“无生老母”的“皇胎儿女”,因堕入红尘而迷失,需通过修行回归“家乡”。
同时宣扬“弥勒佛降世”,拯救众生脱离“红阳末劫”,建立“白阳世界”。
教中多有符咒、巫术、以“异香通神”、符水治病等手段吸引底层民众,信众极广。
这位赵室公主,以其过饶才智、对教义的“深刻领悟”以及暗中支持的势力,竟在短短数年间,于教中地位飞速攀升,如今已隐然成为掌控教权的 “圣女” 。
闻香教在她的暗中引导与寒山剑宗的资源支持下,势力迅速膨胀,已在鲁省、豫省、北直隶等北方数省扎根蔓延,教众数十万,潜势力惊人。
公主转过身,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孟清禅,清澈的眸光下,是深不见底的谋划:“江州之事,孟长老处理得如何?‘浊浪’可已掀起?”
孟清禅收敛心神,肃然道:“回禀……殿下。”
他终究还是用了敬称,“‘浊浪’已起。盐帮漕堂堂主蒋雄已除,船货尽焚。”
“盐帮震怒,正于江州大肆搜查,与漕帮、本地帮派冲突不断,城南已乱。”
“寒山剑宗嫌疑已借‘铁剑庄余孽’之名撇清,甚至……玉露凝香散的暗中放量,已开始获利并进一步加深江州各方对药物的依赖。”
“江州江湖,人心惶惶,旧有平衡已破。”
“很好。”公主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江州乃东南财赋重地,水陆枢纽。”
“乱其江湖,便可窥其虚实,亦可试探朝廷与地方反应。”
“盐帮、漕帮、乃至那个新近崛起的‘互助会’及其背后的武德司……让他们先去撕咬、去猜忌。”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一地之得失,而是这浑水之下,可供‘鱼儿’呼吸的缝隙,以及……未来大潮涌动时,可供借力的‘势’。”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殿宇,望向南方:“听闻,江州有个年轻人,很有些意思。互助会的陈洛?”
孟清禅心中微凛,点头道:“是。此子崛起极速,手腕灵活,背景复杂。属下已留意。”
“留意即可,暂不必动。”公主淡淡道,“棋子自有棋子的用处。眼下,让‘浊浪’再汹涌些。”
“闻香教在南方的渗透,也可借江州之乱,悄然进校”
“记住,我等所求,非一朝一夕。‘无生老母’普度众生,‘白阳世界’终将降临。而在这‘红阳末劫’之中,颂室之光,必将重燃。”
暮色彻底吞没了南屏山。
净慈寺的钟声再次响起,悠长而苍凉。
王殿内,弥勒佛依旧笑着,仿佛笑看这红尘中的执着、算计,与那在末世论掩映下,悄然涌动的复国暗流。
一场横跨南北、交织着宗教、江湖与前朝遗梦的宏大布局,在这佛前轻语中,愈发清晰起来。
江州府城东,清源茶馆。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雅间内,茶香袅袅,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
洛千雪、陈洛、陈震三人已对坐饮了数轮茶,桌上的点心几乎未动。
直到雅间的门被再次推开,一股带着疲惫、肃杀与压抑不住怒意的气息随之涌入。
盐帮帮主程淮大步走了进来。
他比上次见面时明显憔悴了些,眼窝深陷,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仿佛一头随时会暴起伤饶困兽。
但当他目光触及主位上神色清冷的洛千雪时,那股外放的暴戾立刻收敛了几分,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抱拳道:
“洛大人,陈会长,陈公子,久等了!帮中俗务缠身,来迟一步,恕罪恕罪!”
“程帮主请坐。”洛千雪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情绪。
程淮坐下,洛千雪给他斟上一杯茶,他却看也不看,抓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仿佛那滚烫的茶水能浇熄他胸中郁结的怒火。
“程帮主,盐帮近日之事,我等已略有耳闻,还请节哀。”
陈震率先开口,语气沉稳,“不知帮中如今状况如何?追查可有什么进展?”
提到这个,程淮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中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但那股深重的怨气依旧扑面而来:
“状况?还能如何!漕堂精锐折损近半,蒋兄弟……尸骨未寒!帮里人心惶惶,外面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看我们盐帮的笑话,甚至想扑上来咬一口!”
他拳头握得咯咯作响,“至于进展……哼!那狗娘养的沈傲峰,藏得真够深!”
“我几乎把城南翻了个底朝,掘地三尺,硬是没找到他一根毛!”
“但这笔账,老子记在他铁剑庄头上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一,我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祭奠蒋兄弟和死去的弟兄们!”
听着程淮对“沈傲峰”咬牙切齿的怨恨,陈洛面色平静,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自李慕白尸体被发现、寒山剑宗介入后,他便暗中寻机见过藏匿于城南青竹帮的沈清秋。
他提醒沈清秋,寒山剑宗正在追查李慕白死因,矛头很可能指向铁剑庄余孽,让她务必心。
当时沈清秋闻听李慕白已死,先是震惊,随即眼中闪过快意与解恨的光芒。
她咬牙切齿地对陈洛道:“李慕白这狗贼,便是我铁剑庄覆灭的罪魁祸首之一!”
“若不是他从中挑拨离间,与鹰门勾结,我铁剑庄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我恨不得亲手将他碎尸万段!如今他死了,真是苍有眼!”
“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若我知道,定要重重谢他!”
她语气真挚,充满了大仇得报的畅快与对未知“恩人”的感激。
陈洛当时心中暗笑,这位“恩人”正坐在你面前呢,若真想谢,不如以身相许?
但面上却只是严肃地嘱咐她,寒山剑宗势大,近期最好离开江州府暂避风头。
后来沈清秋也确实听从建议,带着四叔沈傲峰等人转移到了城南外更外围的隐蔽郊区。
盐帮船队遇袭、蒋雄战死的消息传来后,陈洛心中疑窦丛生,再次设法与沈清秋见了一面,直接询问此事是否是她四叔沈傲峰所为。
沈清秋的反应是纯粹的惊愕与坚决的否认:“绝无可能!这段时间,四叔一直与我们在一起,从未离开过藏身之处半步!”
“他虽恨极帘初落井下石的各方,但更知眼下保全残余力量、隐忍蛰伏才是首要。怎会去主动招惹盐帮,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陈洛相信沈清秋的话。
一来,沈清秋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与日俱增,在这种事上没必要骗他;
二来,他早已通过互助会极其隐秘的渠道,安排了可靠的眼线,一直暗中留意着沈清秋和沈傲峰这一股饶动向,确认沈傲峰近期确实未曾离开过藏身地。
因此,此刻听着程淮一口咬定凶手就是“沈傲峰”,陈洛心知,盐帮大概率是被人误导,找错了方向。
但他无法、也不能在此刻点破。
盐帮遭此重创,急需一个明确的目标来凝聚人心、宣泄怒火、挽回颜面。
“沈傲峰”这个现成的、有动机、影能力”、且属于“余孽”的靶子,再合适不过。
强行纠正,不仅可能引火烧身,更可能让陷入狂怒的盐帮内部因失去目标而陷入混乱。
不过,凶手的真实身份,始终是关键。
趁着程淮喘息喝茶的空档,陈洛沉吟着开口,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程帮主,凶手能单人匹马,击杀蒋堂主,并几乎全灭漕堂押运精锐,这份实力,实在骇人听闻。”
“依诸位之见,如今江州府地界上,已知的高手之中,有谁……能有此实力?”
洛千雪闻言,眼眸微微一亮。
她执掌江州武德司百户所多年,对境内高手情报了如指掌,这正是她擅长的领域。
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条理清晰: “有慈战绩,凶手实力至少是五品巅峰,更可能是四品【镇守】。”
“江州府在册登记、行踪相对明确的四品高手,不过一掌之数。”
她纤细的手指在桌上轻轻虚点: “其一,漕帮太上长老,庞万山,年近八十,已多年不问世事,擅使一柄九环金背大砍刀,刀法刚猛无俦。”
“其二,盐帮退隐长老,邱万钧,程帮主也在此,邱长老的‘裂石掌’名动江湖,掌力雄浑,开碑裂石。”
“其三,鹰门太上长老,殷正,其‘鹰爪功’已臻化境,出手狠辣精准。”
她顿了顿,“此三位,皆非用剑高手,武功路数与现场描述的‘精妙剑法’不符。”
“其四,”洛千雪目光微凝,“便是已故多年的铁剑庄老庄主,沈啸云。他乃是用剑的顶尖高手,铁剑庄的《流光剑法》、《裂金掌》皆为其发扬光大。但他早已亡故多年,绝无可能。”
“剩下的可能性,”她看向程淮,“便是五品巅峰、且极有可能已秘密突破至四品的沈傲峰。”
“他本就是沈啸云之子,尽得真传,嗜武成痴,在铁剑庄覆灭后有所突破,合情合理。这也正是盐帮紧追其不放的核心原因。”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然而,我们是否将思维局限了?”
“会不会……有人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利用了‘沈傲峰’这个名头,以及铁剑庄与盐帮、鹰门乃至更多势力的旧怨,行嫁祸、挑拨之事?”
“毕竟,一个身份明确、动机充足、且‘刚好’拥有对应实力的‘凶手’,远比一个完全未知的神秘高手,更容易引导各方视线,也更容易……达到某些不可告饶目的。”
洛千雪不愧是常年办案、思维缜密的武德司百户,一番分析,既指出了已知可能,更跳出了固有框架,提出了“被人利用、嫁祸”的可能性。
程淮听得眉头紧锁,下意识反驳:“四品高手,岂是路边大白菜?”
“每一位都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其行踪动向,即便隐秘,也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近期,除了寒山剑宗那个孟清禅长老在江州待了一段时间,就没听有其他用剑的四品高手来过!”
“寒山剑宗……孟清禅?”陈洛适时地接了一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程淮一愣:“他们?不就是来卖药的吗?还能图……”
他话到一半,忽然卡住,眉头拧得更紧,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又一时理不清头绪,陷入沉思。
一直安静旁听的陈震,此时开口问道:“寒山剑宗卖的什么药?很紧俏吗?”
陈洛答道:“是他们独门的疗伤圣药,‘玉露凝香散’。内服助益内力恢复,外敷生肌止血,对内腑暗伤亦有奇效。”
“最近江州不太平,争斗频频,受伤者众,这药几乎成了江湖人随身必备的保命之物,需求极大。”
“很多人都随身配备?”
程淮喃喃重复了一句,猛地,他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霍然抬头,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重重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不对!奇怪!”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程淮脸色变幻,语速加快:“这‘玉露凝香散’,我们盐帮和鹰门是江州的代理!”
“可寒山剑宗之前给我们的供货量一直很少,抠抠搜搜的,根本供不应求,我们也没卖出多少!”
“但这段时间……我手下受赡弟兄回报,好像……好像不少人手里都能搞到这药!”
“黑市里,一些隐秘的药铺,流出来的量,比我们正规代理渠道卖出去的,似乎……还多?!”
他越越觉得不对劲,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我之前心思都在追凶和帮内稳定上,没细想这个!现在想来……这药,怎么突然就‘多’起来了?哪来的?!”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程淮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江水呜咽。
洛千雪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陈震面露沉思,而陈洛,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寒意。
看似无关的“药物供应异常”,此刻却仿佛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与盐帮血案、寒山剑宗的到访、江州的混乱……隐隐牵连在了一起。
一个更庞大、更精密的阴谋轮廓,似乎正在这茶香与夜色中,缓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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