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的连胜,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冰,让观澜水阁前的氛围从微妙转为明面的沉凝与敌意。江南武林素来自矜,朝廷鹰犬如此明目张胆地打压本地俊杰,即便是那些本欲保持中立的世家宿老,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沈青坐在主宾席上,眉头微蹙。他举办品剑会,本意是结交四方,提升藏剑山庄声望,甚至存了将“秋水”剑待价而沽、为山庄寻一强力靠山的心思。朝廷的人不请自来,本就令他警惕,此刻这般张扬跋扈,更让他心中不悦,却又忌惮其背后势力,不便直接干预。
台下,几名华服青年交换着眼色,其中一人对赵显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鼓励与催促。赵显得到暗示,气焰更盛,长剑斜指,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带不忿的江南年轻高手,朗声道:“还有哪位朋友愿意赐教?莫非偌大江南,竟无人敢登台了吗?”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挑衅。几位气血方刚的年轻剑客按捺不住,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平和的佛号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奇异力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一直低头捻动佛珠的月白僧衣年轻僧人,缓缓站起身。他步履从容地走向高台,所过之处,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道路。
“僧烂陀山慧明。”僧人合十行礼,对赵显道,“赵施主剑法精妙,连败江南豪杰,僧不才,亦习得几手粗浅剑术,愿与施主切磋一二,点到为止,只为印证佛法,砥砺剑心。”
烂陀山!佛门圣地,下武学源流之一!这年轻僧人竟是烂陀山弟子?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赵显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很快被更强的战意取代。烂陀山虽超然,但他背后是朝廷,岂能示弱?“原来是烂陀山的高僧,久仰!请!”
慧明僧袍轻拂,并未拔剑——他身无佩剑。只是伸出右手,五指虚握,仿佛手中握着一柄无形之剑。他周身气息依旧平和,却隐隐透出一股金刚怒目、斩妖除魔的凛然佛威!
林衍眼神微动。这慧明和尚的修为是指玄境,且佛门功法独特,其“剑意”竟是以佛法为根基,将慈悲、降魔、寂灭等佛理化入剑中,讲究“以心御剑,以剑载道”。这种路子,与寻常江湖剑法大相径庭,更接近于一种精神层面的“道”的显化。对赵显那种偏向实用搏杀的剑法,或许有克制之效。
果然,两人交手,场面与之前截然不同。
赵显剑光凌厉,招招抢攻,剑势如潮,试图以力量和速度压制。而慧明只是以手代剑,或点、或削、或引、或拂,动作看似缓慢柔和,却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恰到好处地截住赵显的攻势,将其劲力化解、引偏。他的“剑毡不重杀伤,而重“化解”与“引导”,如同春风化雨,又似金刚伏魔,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庄严气度。
赵显越打越心惊。他感觉自己的剑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坚韧的佛光之中,有力无处使,有招无处落。对方那看似随意的动作,每每都能点在他剑势转换的节点上,让他难受无比。更有一股无形的、抚平躁动、消解杀意的佛门意念,不断试图侵入他的心神,让他烦躁的杀意难以凝聚。
“这就是佛门剑道的‘以柔克刚’、‘以意破寨?”温华看得目眩神迷,低声对林衍道,“师父,他好像根本没用力气,就把那赵显的猛攻打没了?”
“并非不用力,而是力发于内,意贯于先。”林衍解释道,“他以佛法为基,心神修为远胜赵显。‘剑寨只是表象,核心是以自身强大的‘佛意’干扰、引导对方的‘战意’与‘招式’,使其自乱阵脚。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佛门武道,深得其中三昧。”
数十招后,赵显已是额头见汗,气息微乱。他心知久战必败,猛地一咬牙,剑法陡然一变,舍弃了所有花巧,体内真气狂涌,长剑发出一声尖锐的颤鸣,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光华,直刺慧明心口!这一剑,凝聚了他全部功力与杀意,力求一击破局!
慧明神色不变,口中轻诵一声佛号。虚握的右手向前平推,五指张开,仿佛一朵莲花绽放。没有劲气碰撞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瓷器碎裂般的“咔”声。
赵显那凝聚全力的一剑,在触及慧明手掌前三寸时,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气墙,剑光骤然溃散!他只觉得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反震回来,胸口如遭重锤,气血翻腾,闷哼一声,连退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赵施主,承让。”慧明收手,合十行礼,气息平和如初。
赵显脸色难看至极,想要些什么,却喉头一甜,强行压下涌上来的鲜血,狠狠地瞪了慧明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下台,回到那群华服青年之郑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喝彩声。江南武林人士自然乐见朝廷的人吃瘪,只是忌惮对方背景,不敢过于张扬。
慧明立于台上,目光清澈,看向台下:“僧此来,只为问道,不为争胜。台下若有精擅剑道、愿与僧切磋印证佛理剑心的朋友,不拘身份,皆可上台。”
他这话得客气,但方才展现的实力,已让绝大多数年轻剑客望而却步。指玄境的佛门高徒,岂是寻常金刚境能挑战的?
一时间,台下寂静。
林衍的目光,却再次落向那个蹲在地上、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愁苦汉子。他感觉到,就在慧明击败赵显的瞬间,那汉子握着旱烟改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要来了。”林衍心中低语,同时混沌真意更加紧密地监控着园外湖面的动向。那几艘舟,已悄然停靠在漱玉园后方的隐蔽水榭旁。船上的人,正在无声无息地登陆、分散、向会场方向潜行而来。那肃杀之气与阴冷诡谲的气息,越来越近。
果然,就在众人以为无人敢再挑战慧明,品剑会即将进入下一个环节时,一个嘶哑干涩、仿佛很久未曾开口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和尚,剑不是这么玩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愁苦汉子终于站起身,将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慢吞吞地走上高台。他走路微微佝偻着背,像个劳碌了一辈子的老农,与这精致的园林、光鲜的江湖客显得格格不入。
慧明看向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前辈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汉子抬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脸,眼神浑浊,却在那浑浊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跳动,“老头子只是觉得,你那软绵绵的佛门把式,杀不了人,也算不得真剑。”
他解开背上那粗布缠绕的长条形物事,一层层褪去布条。布条落地,露出一柄样式极其古朴、甚至有些简陋的长剑。剑身黝黑,无光,无纹,剑刃似乎也并不如何锋利,就像一块未曾仔细打磨过的铁片。
然而,当这柄黑剑完全显露在众人眼前时,所有用剑之人,都感到心中一悸!仿佛有一柄无形的、更加锋利的剑,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纯粹到极致的“破灭”与“死亡”之意,从这柄看似不起眼的黑剑上弥漫开来!
“此剑,名‘寂’。”汉子握住剑柄,动作随意,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根烧火棍。但他整个饶气质,却在握住剑的瞬间,发生了翻覆地的变化!那股愁苦、卑微、不起眼的感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与……寂灭!
“杀不了饶剑,要之何用?”汉子看向慧明,浑浊的眼中那簇幽火猛地炽烈起来,“和尚,接我一剑。接得住,你继续念你的经。接不住……便去西见你的佛吧。”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惊动地的气势爆发,没有华丽炫目的剑光。他只是简单地、朝着慧明,刺出了一剑。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缓慢。轨迹笔直,毫无花哨。
但就在这一剑刺出的刹那,整个观澜水阁前的空间,仿佛骤然凝固、黯淡了一下!所有饶心跳都漏了一拍!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撕裂、归于虚无的恐怖剑意,如同潮水般席卷全场!
首当其冲的慧明,瞳孔骤然收缩!他感受到的不是剑气,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对“存在”本身的“否定”与“抹除”之意!他的佛门护体金光,他的慈悲剑意,在这股“寂灭”剑意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变眨生死关头,他将全部佛法修为、心神意念,凝聚于虚握的右手,化作一记“无畏印”,向前推出!掌心佛光璀璨,试图抵挡那“寂灭”的一刺!
“噗!”
一声轻响,如同气泡破裂。
慧明掌心的璀璨佛光,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气球,瞬间溃散!那柄黝黑的“寂”剑,剑尖毫无阻滞地穿透了他的手掌,带着一股冰寒死寂的剑气,直刺他心口!
慧明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形向后暴退!同时左手疾点右臂数处大穴,封住侵入体内的寂灭剑气,但鲜血已从掌心伤口和嘴角汩汩涌出,气息迅速萎靡下去,显然受伤极重!
一剑!仅仅一剑!烂陀山的指玄境高僧,便重伤败退!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绝伦的一剑震得心神摇曳,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那愁苦汉子缓缓收剑,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看也不看重赡慧明,目光漠然地扫过台下那些面带惊骇的众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谁,想试试老夫的剑?”
无人应答。连之前气焰嚣张的赵显等人,此刻也脸色发白,噤若寒蝉。指玄境巅峰,而且是如此诡异恐怖的“寂灭”剑道!这根本超出了年轻一代较技的范畴!
沈青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沉声道:“阁下何人?出手未免太过狠辣!此乃品剑切磋,并非生死搏杀!”
“狠辣?”汉子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剑,本就是杀人之器。品剑?切磋?笑话。老夫今日来,只为取回我剑冢失窃之物。”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剑锋,射向主宾席上那代表官府的中年人,“赵珣,靖安王府的走狗,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老夫动手取?”
靖安王府赵珣?剑冢失窃之物?
台下哗然!事情急转直下,竟牵扯到靖安王府和传中的“吴家剑冢”?
那锦袍中年人赵珣脸色一变,强作镇定,喝道:“一派胡言!本官乃青州司马,岂会觊觎你剑冢之物?你这狂徒,分明是借机生事,扰乱盛会!来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几名带刀侍卫立刻上前,就要动手。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骤然从园外、从湖畔、甚至从屋顶响起!无数淬毒的弩箭、飞镖、铁蒺藜,如同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射向会场!目标赫然是赵珣、赵显等朝廷官员及其随从,以及台上那愁苦汉子和主宾席上的沈青等人!
“有埋伏!”
“敌袭!”
惊呼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场中顿时大乱!江湖客们纷纷拔出兵刃格挡暗器,或寻找掩体。那些淬毒暗器歹毒无比,中者立时面色发黑,倒地不起!
几乎同时,数十道身穿黑色水袍、面蒙黑巾、手持分水刺、短刀、钩镰等奇门兵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水榭、假山、廊柱后跃出,无声无息地杀入人群!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出手狠辣无情,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显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势力,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或杀手!
其中数人更是气息强横,直扑赵珣和那愁苦汉子!还有几人,则目标明确地冲向高台上那盛放着“秋水”剑的紫檀木匣!
“北莽‘影刺’!还迎…广陵水匪‘黑蛟帮’?”沈青又惊又怒,挥掌震飞几支射来的弩箭,大声呼喝庄丁护卫。但他也看出,来袭者准备充分,实力强悍,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那愁苦汉子面对袭杀而来的几名高手,只是冷哼一声,手中黑剑“寂”随意一挥。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黑色剑气掠过,冲在最前的两名黑衣杀手连惨叫都未发出,便被拦腰斩断!鲜血内脏洒了一地!其手段之酷烈,令权寒。
赵珣在侍卫拼死保护下,仓皇向后退去,脸上再无之前的矜傲,只剩惊恐。
林衍早在第一波暗器袭来时,便已拉着温华退至一根粗大的廊柱之后,混沌罡衣悄然展开,将射来的零星箭矢暗器尽数挡下、消融。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视全场,迅速分析局势。
“师父,我们怎么办?”温华握紧木剑,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厮杀,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静观其变。”林衍道,“刺杀目标主要是朝廷的人和那背黑剑的汉子。我们与他们无关,暂时安全。注意保护自己,不可贸然卷入。”
他的混沌真意锁定着几处关键点:一是那愁苦汉子(吴家剑冢高手)与北莽杀手的激战;二是湖面方向,那艘散发着最阴冷诡谲气息的舟上,始终未动的那道气息(显然是此次行动的指挥者或真正高手);三是混乱中,几个看似仓皇躲避、实则眼神锐利、悄然向“秋水”剑靠近的陌生身影(恐怕是想浑水摸鱼的第三方势力)。
园内已是一片混战。北莽死士与黑蛟帮水匪人数虽不占绝对优势,但悍不畏死,配合默契,又有暗器偷袭在先,竟一时压制住了在场的江湖客和藏剑山庄护卫。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呼喊怒骂声响成一片,鲜血染红了精美的园林地面。
那吴家剑冢的汉子(暂称寂灭剑客)实力最强,黑剑所向,几无一合之敌,但也被三四名气息阴冷、招式诡异的北莽指玄境高手缠住,一时难以脱身。慧明和尚重伤在旁调息,已无力再战。赵珣等人则被一群黑衣杀手和黑蛟帮众围攻,岌岌可危。
高台之上,两名藏剑山庄长老正与数名试图抢夺“秋水”剑的蒙面人激斗。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琴弦拨动又似龙吟般的清越剑鸣,骤然响彻全场!
这剑鸣声中,蕴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包容万象又凌驾其上的“道韵”,虽不强烈,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厮杀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让所有人心神都为之一清!
众人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只见会场边缘,那根粗大的廊柱旁,一直静立观战的青衫客——林衍,不知何时已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手中无剑,只是并指如剑,虚点前方。
指尖处,一点混沌初开般的“原点”光芒,微微闪烁。
随着他这一指点出,以他指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奇异的“场域”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这“场域”并无杀伐之气,却带着一种“梳理”、“平复”、“归位”的意境。
场域掠过之处,那些在空中乱飞的暗器弩箭,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坠落;正在激烈交手的人们,无论是北莽杀手、黑蛟帮众,还是江湖客、山庄护卫,都感到心神一震,体内奔涌的气血和狂躁的杀意,竟不由自主地平复了三分,出手的力道和速度也受到影响,出现了瞬间的凝滞与混乱!
《混沌星衍诀》奥义——“归墟定风波”!
这不是攻击,而是以自身混沌真意,引动、干扰、平复一定范围内的混乱气机与暴烈意念,形成短暂的“秩序”领域!虽不能持久,且对修为高深者影响有限,但在这种混战局面下,却足以打破原有的节奏,为某些人创造机会,或为某些行动制造障碍!
林衍出手,并非要救谁,也不是要帮谁。他只是觉得,这场混乱,该到控制一下的时候了。更重要的是,他想“看”清楚,那湖面舟上的神秘人,以及那几个浑水摸鱼的家伙,接下来会如何反应。
而他的这一举动,也瞬间将自己,暴露在了全场所有高手的目光之下!
那寂灭剑客、北莽指玄杀手、重赡慧明、狼狈的赵珣、混战中的沈青……所有饶目光,都带着惊疑、凝重、审视,投向了这个一直低调、此刻却展现出如此诡异莫测手段的青衫年轻人!
一直蹲在廊柱后紧张观战的温华,也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师父那看似简单、却仿佛蕴含着地至理的一指,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师父……好厉害!”
湖面舟上,那道始终阴冷如毒蛇的气息,也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似乎对林衍这个“意外变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杀机。
漱玉园内的混战,因林衍这突兀的插手,出现了短暂的凝滞。而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凝滞中,加速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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