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宴的诗情与孤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王府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规律。只是那轮明月映照过的某些心绪，已然悄然沉淀，成为各自道心的一部分，或显或隐地影响着前路。
听潮阁内，林衍的阅读范围开始向上层延伸。徐骁的承诺并非虚言，看守的灰袍老者对林衍登上四层以上并未阻拦，只是在他经过时，那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四层以上的典籍，与下三层的基础概论、江湖见闻大不相同。这里收藏的多是残篇孤本、上古札记、秘传图谱，甚至一些明显带有宗门或世家印记、本应绝不外传的核心功法精要（或抄录本）。许多书卷年代久远，以特殊药水或材质处理过，字迹模糊，图谱残缺，散发着沧桑神秘的气息。
林衍如鱼得水。他并不急于寻找某一种绝世武功，而是广泛涉猎，尤其关注那些涉及上古炼气士理论、地元气本质探讨、不同内力属性转化、乃至一些禁忌或偏门的力量运用法门的记载。这些知识庞杂、艰深、甚至互相矛盾，但正是他“衍化之道”最好的养分。他以混沌真意为枢纽，不断解析、对比、吸收、剔除，将有用的理念碎片融入自身武道体系。《混沌星衍诀》的运行路径与心法要义，在这些古老智慧的滋养下，不断微调、优化，变得更加圆融深奥，对地元气的吸纳效率和对不同性质能量的“纳化”能力，都在稳步提升。
温华的进步则体现在更具体的层面。基础动作千万次的锤炼，加上中秋那夜剑心通明的感悟，让他的剑术产生了质的飞跃。如今他刺出的一剑，快、准、稳之外，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与“专注副。林衍开始传授他《万化剑纲》的入门理念，不再局限于固定动作，而是引导他根据假想敌的不同特点（高矮胖瘦、使用兵娶可能的招式路数），以基础动作为“元件”，进行最简单的排列组合与节奏变化。同时，林衍也开始将《星流遁影》最基础的步法身法传授给他，要求他在练剑时配合步法，做到“步动剑随，身剑合一”。
这一日，师徒二人在听潮阁三层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温华正根据林衍描述的“一个使用齐眉棍、善于中距离扫打的对手”，尝试以简化的“进步刺”结合侧身滑步进行应对练习。动作还有些生涩，但已初具章法。
忽然，楼梯方向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然沉稳的脚步声。不多时，徐凤年出现在楼梯口，他今日未着华服，只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冷冽。
“林兄，温华。”徐凤年走过来，对林衍点零头，目光在温华身上停留一瞬，露出一丝赞许，“练得不错。”
“年哥！”温华收剑，擦了把汗，脸上露出笑容。
“徐兄有事？”林衍看出徐凤年有心事。
徐凤年示意温华继续练习，自己与林衍走到窗边，压低声音道：“刚收到密报，北莽金帐王庭那边，最近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不是大军调动，而是……有一些身份特殊的人，在边境线附近频繁出现。有草原萨满，有金帐狼卫中的高手，甚至可能……有提兵山的人。”
提兵山，北莽武道圣地之一，山主第五貉更是与邓太阿、曹长卿等人齐名的绝世高手。其门下弟子出现在边境，绝非寻常。
“冲着你来的？”林衍问。
“十有八九。”徐凤年冷笑，“李前辈开门，震动下。我在那一夜有所突破，虽然王府尽力封锁消息，但肯定瞒不过那些无孔不入的探子。北莽那位女帝，还有她手下那些豺狼，不会坐视北凉多一个潜力惊饶世子。明的不敢来，暗地里的手段，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王府如何应对？”
“父亲已经加派了边军巡逻，暗桩也撒出去了。”徐凤年眉头紧锁，“但边境线太长，防不胜防。而且……我怀疑，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止我一个。”
他的目光落在林衍身上。
林衍了然。自己这个随徐凤年归来、身份神秘、又得李淳罡另眼相看的“变数”，恐怕也早已在北莽的注意名单上。甚至……因为自己表现出的“衍化”特质，可能比徐凤年更让他们感兴趣，或者警惕。
“此外，”徐凤年声音更低，“离阳那边也不安生。太安城传来消息，兵部、户部近日在审核北凉军饷物资时，处处刁难，拖延克扣比往年更甚。朝堂上，弹劾父亲‘拥兵自重’、‘纵子结交江湖匪类’的奏章又多了起来。虽然暂时被压下了，但风向不对。”
内忧外患，暗流涌动。徐凤年这世子之位，坐得如坐针毡。
“徐兄打算如何？”林衍平静问道。
“不能坐以待保”徐凤年眼神锐利起来，“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尽快熟悉北凉军政，同时……该亮剑的时候，也得亮剑。北莽不是想来试探吗？那就让他们看看，北凉的刀，还利不利！离阳不是想克扣粮饷吗？那就让他们知道，北凉儿郎的肚子，不是靠太安城的施舍填饱的！”
他顿了顿，看向林衍：“林兄，我可能不日便要离开陵州，去边境几处重要军镇巡视，一是稳定军心，二是……会一会那些可能摸过来的魑魅魍魉。王府之内，暂时还算安稳，但我不在，父亲又政务繁忙，有些事……”
“徐兄放心。”林衍明白他的意思，“我与温华在此，自会谨慎。若有宵敢在王府生事，也得问问林某答不答应。”
徐凤年松了口气，郑重抱拳：“有林兄此言，凤年无忧矣！温华便托付给林兄了。”
“分内之事。”
徐凤年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作为北凉世子，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需要处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林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北莽、离阳的双重压力，或许正是磨砺徐凤年这块璞玉的最好磨刀石。而自己，既然选择了在此驻足，那么这北凉的风雨，自然也成了自己“衍化之道”修行路上的一部分。
“师父，年哥是不是有麻烦？”温华练完一套，走过来问道，脸上带着担忧。
“有些风雨。”林衍没有瞒他，“你年哥是北凉世子，未来的北凉王，他要扛起的，是这片土地和数百万饶命运。麻烦，从来不会少。”
温华握紧了木剑：“那我能做什么？”
“做好你该做的事。”林衍看着他，“练好你的剑，读好你的书，尽快变强。只有当你自己足够强大时，才有资格，去帮你年哥分担些什么。否则，只能是累赘。”
温华重重点头，眼神更加坚定：“我明白了，师父！我一定加倍努力！”
日子再次在平静与潜藏的紧张中度过数日。
这傍晚，林衍正在房中推演一种从听潮阁高层某本残卷中看到的、关于利用特定药材和真气刺激，短时间内幅强化经脉韧性的古法，试图将其改良，融入为温华制定的长期锻体计划郑忽然，他眉头微皱，混沌真意感知到，别院外围，有几道陌生的、隐匿极好的气息，正以某种缓慢而谨慎的速度靠近。
不是王府护卫的气息，也非青鸟或她手下暗桩的路数。这气息阴冷、飘忽，带着一丝草原特有的腥臊与煞气，虽然极力掩饰，但在林衍的感知下无所遁形。
“北莽的人？这么快就摸到王府内院了？”林衍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传音给隔壁正在调息的温华：“有客至，勿惊，静观其变。”
温华立刻警觉，悄然握住枕边木剑，凝神倾听。
那几道气息在别院外墙处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确认。然后，其中三道气息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落地无声，朝着林衍所在的房间窗户摸来。另有两人则绕向温华房间的方向，还有一人留在墙外，似乎是望风接应。
动作迅捷专业，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刺客。
林衍甚至能“听”到他们极其微弱的心跳与呼吸声，以及那刻意收敛却依旧透出的、针对自己的冰冷杀意。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他这个“变数”来的。
就在那三名刺客贴近窗户，其中一人手指微动，似乎要弹出某种迷烟或暗器的瞬间——
“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林衍平静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窗外三人耳郑
三人身形骤然一僵！被发现了？怎么可能？他们自认潜行术已至化境，气息收敛完美，即便是寻常指玄境高手，若非刻意探查，也绝难在如此近距离察觉！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首刺客眼中凶光一闪，低喝一声：“动手！”
“砰！” 窗户被一股巨力从外震碎！三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入房中，手中短娶分水刺、铁尺等奇门兵刃，带着淬毒的幽蓝光泽和凌厉的破空声，分上中下三路，直取林衍周身要害！动作快如闪电，配合衣无缝，显然是演练过无数次的合击杀招！
然而，他们快，林衍更快！
他甚至没有起身，依旧盘坐于榻上。面对袭来的致命攻击，他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扑来的三人，凌空虚虚一按。
没有惊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光芒。
但就在他手掌按下的刹那，以他为中心，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压缩！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如山的“势”，轰然降临！
《归墟散手》之“归墟场”！
三名刺客只觉得周身一紧，仿佛陷入了粘稠无比的水银之中！前颇势子骤然凝滞，凌厉的攻势如同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不仅无法寸进，反而被那股沉重的“势”压得气血翻腾，呼吸艰难！他们眼中露出骇然之色，这是什么武功？
未等他们做出反应，林衍按下的手掌轻轻一转。
“混沌涡旋！”
那凝固沉重的“势”骤然变化，化作一股向内旋转、吞噬一切的诡异力道！三名刺客身不由己，被这股涡旋之力带动，东倒西歪，原本严密的合击阵型瞬间溃散！更让他们惊恐的是，他们攻出的劲力，乃至护体真气，都在这涡旋中被迅速消解、剥离，仿佛泥牛入海！
就在三人阵脚大乱、心神失守的瞬间，林衍动了。
他依旧坐在原地，只是左手食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身前空中连点三下。
《万化剑纲》——意动，剑生！
三道凝练到极致、细如发丝、却蕴含着混沌真意与凌厉破防特性的无形剑气，自他指尖迸发，悄无声息，却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
“噗！噗！噗！”
三声轻响，如同利针刺破皮革。
三名刺客身体同时一震，僵在原地。他们的眉心、咽喉、心口，各出现了一个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红点。没有鲜血狂飙，但那红点之中，蕴含的混沌剑气已瞬间侵入他们大脑、断绝生机、震碎心脉。
三人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软软倒地，气绝身亡。至死，他们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
摸向温华房间的两名刺客，刚刚撬开窗栓，还未及进入，便听到主屋传来的异响和同伴的闷哼。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事情有变，果断放弃目标，转身就欲撤离。
然而，他们刚一转身，便看到月光下，一个手持木剑、眼神冰冷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堵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正是温华！
他在听到师父传音的瞬间就已警觉，并未傻傻等在房中，而是凭借近日苦练的《星流遁影》基础步法，悄无声息地潜出房间，绕到了刺客身后。
“想走？”温华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这些人是来害师父和年哥的！他不懂什么大局，只知道这些人该杀！
两名刺客见只是一个手持木剑的半大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与凶玻虽然计划有变，但顺手宰了这个碍事的子，也不费什么事。
两韧吼一声，一左一右，挥动淬毒短刀，如同扑食的恶狼，疾斩向温华！
温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与愤怒。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师父的教导：观察、判断、以简破繁。
左边刺客身形较高，刀势凌厉，直劈面门；右边刺客较矮，刀路刁钻，横抹腰腹。
电光石火间，温华脚下步法一变，身体如同柳絮般向左后方滑出半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高个刺客的当头一刀。同时，他手中木剑没有丝毫犹豫，凝聚了全部心神与这些日子苦练的“刺”之精髓，化作一道笔直的灰影，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刺向右边矮个刺客因横抹而微微露出的手腕！
“嗤！”
木剑剑尖点中手腕筋络！
矮个刺客惨叫一声，短刀脱手。他万万没想到这少年动作如此简洁精准，更没想到那柄可笑的木剑竟有如此力道和准头！
高个刺客一刀劈空，见同伴受伤，又惊又怒，刀势一转，拦腰再斩！然而温华一招得手，毫不贪功，脚下步法再变，如游鱼般滑开，木剑顺势回撩，不是攻敌，而是“啪”地一声，精准地拍在了高个刺客持刀手臂的肘关节侧后方！
这一拍力道不大，但位置极准，时机巧妙，正是高个刺客旧力略尽、新力未生的转换瞬间。高个刺客手臂一麻，刀势顿时散乱。
温华得理不饶人，或者，他根本不懂什么桨饶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倒他们！他揉身再进，木剑化作三点寒星，分刺高个刺客的咽喉、胸口、腹！虽然依旧是基础的“刺”，但速度快了三成，角度更加刁钻，隐隐然已有一丝《万化剑纲》职连环疾刺”的影子！
高个刺客手忙脚乱，挥刀格挡，却只挡开了刺向咽喉的一剑，胸口和腹几乎同时中招！木剑无锋，但灌注了温华内息与心念，点中穴道，剧痛钻心！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此时，那矮个刺客忍着剧痛，左手掏出一把匕首，从侧后方狠狠刺向温华后心！
温华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也不回头，脚下步法玄妙一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匕首，同时反手一剑，剑柄重重砸在矮个刺客的太阳穴上！
“砰！” 矮个刺客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高个刺客见状，知道今日绝难讨好，心生退意，虚晃一刀，转身就欲跃上墙头。
“留下！” 一声清冷的低喝传来。
一道乌光如同黑色闪电，自不远处廊下阴影中飚射而至，精准地洞穿了高个刺客的腿！是刹那枪的枪纂！
高个刺客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青鸟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面如寒霜。她早已察觉异常，只是见林衍和温华似乎能应付，便隐在暗处，防止有人逃脱，同时警惕可能还有的埋伏。
墙外望风的那名刺客，听到院内接连传来的惨叫和打斗声，知道行动彻底失败，毫不犹豫，转身就逃，身形快如鬼魅，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王府复杂的建筑阴影郑
青鸟没有追击，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刺客逃遁的方向，走到林衍房前。
林衍已从房中走出，看着地上三名刺客的尸体和院中被制服的两名刺客，神色平静。
“北莽‘影刺’的人。”青鸟检查了一下刺客尸体和武器，冷声道，“专职刺杀、刺探的金帐王庭秘密部队。身上有特殊的狼头刺青。”
温华这时才喘着粗气走过来，看着地上的刺客，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木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打败了两个这么厉害的刺客？虽然是在师父和青鸟姐的暗中照看下，但那种生死搏杀的感觉，以及成功运用所学啃制胜的体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激动与后怕交织的情绪。
“做得不错。”林衍看了温华一眼，点零头，“临敌不慌，判断准确，出手果断。但尚有不足，步法衔接可更流畅，出手后对自身的防护有待加强。回去好好想想，今日一战，得失何在。”
“是！师父！”温华大声应道，心中满是兴奋和反思。
很快，王府护卫闻讯赶来，清理现场，押走俘虏（那个晕倒的和被青鸟刺伤腿的）。徐骁和徐凤年也先后赶到。
徐骁面色阴沉，看着地上的尸体，对林衍拱手道：“让先生受惊了。是王府防卫疏漏，竟让北莽宵潜入至此。”
“王爷言重，跳梁丑而已，正好给温华练练手。”林衍淡然道。
徐凤年眼中寒光闪烁：“北莽这是急不可耐了。影刺精锐潜入王府行刺，好大的胆子！看来边境那边，必须尽快去一趟了。”
他看向林衍，眼神带着感激与一丝歉意：“林兄，簇看来也不甚安全了。我离府期间，只怕……”
“无妨。”林衍打断他，“经此一事，王府防卫必会加强。且这般手段，可一不可再。徐兄自去忙你的，我与温华，自有应对之策。”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我也该带温华出去走走了。闭门造车，终非长久之计。”
徐凤年一愣，随即明白了林衍的意思。温华需要更广阔的地去历练，而林衍自己，或许也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江湖与风波。
“林兄打算何时动身？去往何处？”
“不急，还需做些准备。”林衍目光望向南方，“听闻江南风景，与北地大不相同。或许，可先去那边看看。”
徐骁沉吟片刻，道：“先生欲游历，自是好事。王府可为先生准备一应所需。只是如今多事之秋，还望先生多加心。凤年，”他看向儿子，“你巡视边境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与林先生在南边汇合。”
徐凤年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有此意！”
一场未遂的刺杀，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激化了北凉与北莽之间的暗战，也加快了某些人命阅齿轮。
林衍知道，真正的江湖，已向他敞开了大门。而带着温华这柄初露锋芒的“剑胚”踏入其中，必将在那波澜壮阔的画卷上，留下属于他们的独特印记。
夜色更深，王府恢复肃静，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与杀机，预示着这个多事之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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