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陵州城刚从沉睡中苏醒,别院角落的竹林里,便已响起木剑破空的细微声响。
温华赤着上身,汗水在晨光下闪闪发亮。他心无旁骛,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刺、劈、撩、格四个动作。与初学时的生涩笨拙相比,如今他的动作已流畅许多,虽然远谈不上精妙,但那份专注凝聚的“意”却越发清晰。木剑划过空气,带起的风声短促而稳定。
林衍负手站在竹影下,静静观察。他的混沌真意能清晰感知到温华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内息,正随着每一次挥剑而自然流转,缓慢却持续地强化着经脉,滋养着气血。短短数日,温华原本菜黄的脸色已泛起健康的红润,瘦削的身体也结实了不少。
“停。”在林衍默数到第一千两百次时,他开口道。
温华收剑而立,气息微喘,但眼神明亮。
“气息已乱,手臂颤抖而不自知。”林衍指出,“练剑需专注,亦需‘观照’己身。不是一味追求次数,而是要在每一次动作中,感受气血流转、肌肉伸缩、心意凝聚的细微变化。过犹不及,力竭而练,易伤根本,且形成错误习惯,日后难以纠正。”
温华脸一红,低头道:“弟子知错。”
“调息半个时辰,然后随我去个地方。”林衍道。
半个时辰后,两人洗漱完毕,换上干净衣衫。林衍依旧是简单的青衫,温华则换上了王府为客人准备的常服,虽不算华贵,但质地舒适,裁剪合体,让他显得精神了许多。
出了别院,在侍从的引领下,穿过几重院落,来到王府深处。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守卫也越发森严。沿途所见仆役皆步履轻快,低眉顺目,规矩森严,透出王府独有的气象。
最终,他们在一座九层高塔前停下。
塔身以青灰色巨石垒砌,造型古朴厚重,飞檐斗拱,在晨光中显得庄严肃穆。塔身并无太多华丽装饰,只在高处悬挂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听潮阁。
塔下并无重兵把守,只有两名穿着灰色布袍、面容平凡的老者,如同两尊石像般盘坐在塔门两侧的蒲团上,闭目养神。但当林衍和温华走近时,其中一名老者眼皮微掀,目光在林衍身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林先生,温公子。”引路的侍从恭敬道,“世子有令,两位可在听潮阁一层至三层随意阅览。四层以上,暂未开放,还请见谅。阁内有茶水点心供应,若有其他需要,可摇动各层铜铃。”
林衍点头:“有劳。”
侍从行礼退下。
林衍抬头望了一眼这座闻名下的武库,对温华道:“北凉王府听潮阁,号称收尽下武学秘典、奇闻异录,更有无数兵家战策、地理图志。今日起,若无要事,你我便在此读书。”
温华看着眼前巍峨的高塔,咽了口唾沫,既紧张又兴奋:“师父,这里面的书……我都能看?”
“自然。但书山有路,需有取舍。”林衍迈步向塔门走去,“你根基尚浅,当以夯实基础、开阔眼界为主。我会为你划定范围,先从最基础的武学原理、经脉图谱、江湖见闻、乃至一些杂学野史读起。切忌好高骛远,贪图高深秘籍,反受其害。”
“弟子明白!”温华连忙跟上。
塔门无声自开。入内,首先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光线明亮。厅内陈设简洁,只有几张供人阅读的长桌和椅子,以及几个摆放着茶具和点心的案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人心神自然沉静。
大厅四面墙壁皆是顶立地的书架,以紫檀木打造,古朴厚重。书架上分门别类,插着无数竹简、卷轴、线装书册,有些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纸张泛黄,边缘磨损。每个书架侧面都有标签,标注着类别,如“内功基础”、“外功拳脚”、“兵刃技法”、“轻身体纵”、“医毒药理”、“江湖异闻”、“九州地理”、“兵家韬略”、“百家杂学”等等,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
温华看得眼花缭乱,张大了嘴巴,半不出话来。他这辈子见过的书,加起来恐怕还没有这里一个书架角落多。
林衍神色平静,混沌真意悄然铺开,感知着整个一层的“气”。这里的书籍不仅数量庞大,其中不少都蕴含着独特的“意”,或是着书者残留的精神印记,或是功法本身带有的属性气息。虽然大多浅显或微弱,但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气”或“武韵”,滋养着这座阁楼,也让置身其中的人更容易沉心静气,开启智慧。
“果然名不虚传。”林衍心中暗赞。这听潮阁一层,对温华这样的初学者而言,已是取之不尽的宝库。
他走到标注着“内功基础”和“武学原理”的书架前,随手抽出几本薄册,递给温华:“《周身经络》、《气血运行浅解》、《五行真气初论》、《静坐调息入门》……今日起,先读这些。不求甚解,但需通读,有不明之处,记下问我。每日读书三个时辰,练剑四个时辰,调息两个时辰,余下时间可自行翻阅‘江湖异闻’、‘九州地理’等闲书,劳逸结合。”
温华双手接过书册,只觉得重若千钧,郑重道:“是,师父!”
林衍自己则走向“百家杂学”和“医毒药理”区域。他的“衍化之道”包罗万象,这些看似与武道无直接关联的知识,往往能提供意想不到的启发。尤其是在医毒药理方面,若能深入了解人体奥秘、药物特性,对完善《混沌星衍诀》的疗伤、炼体、甚至“纳化”特性,都可能大有裨益。
师徒二人各自寻了位置坐下,很快便沉浸在书海之郑
塔内异常安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阳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而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林衍的阅读速度极快,近乎一目十校混沌真意赋予他强大的心神力量,不仅能快速记忆理解文字内容,更能捕捉到文字背后着书者的某些细微意图和情绪残留。他并非简单记忆,而是以自身“衍化”理念为框架,不断吸收、解析、对比、融合这些来自不同流派、不同时代的智慧碎片。
他发现,听潮阁一层的典籍虽然基础,但很多见解却极为精辟扎实,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去芜存菁的经典。尤其在一些经脉理论、真气属性、人体潜力挖掘方面,北凉王府收集的版本往往比江湖流传的更完整、更深入,甚至有些独到见解。这恐怕得益于徐骁多年征战,收集了无数门派、世家的核心传承,又经过王府幕僚中精通武学之饶整理编撰。
读到精妙处,林衍会停下片刻,闭目推演,将其与自身《混沌星衍诀》的理念相互印证,往往能触类旁通,解决一些之前未曾细想的关节。例如,一本关于“地脉之气与人体感应”的杂学笔记,虽然言语晦涩,猜想居多,却让他对自己尝试引动陵州地气的行为,有了更深的理论依据和调整方向。
温华则读得有些吃力。他识字不多,很多内容都需要连蒙带猜,遇到不认识的字或不理解的词句,就老老实实地记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但他心性坚韧,并未气馁,反而激发了更强的求知欲。那些关于经脉气血的描述,与他修炼内功时的感受渐渐对应起来,让他对自身变化有了更清晰的认知,练剑时也更懂得如何配合呼吸与内息。
午时,有仆役无声无息地送来精致的饭食和茶水。师徒二人简单用过,略作休息,便继续阅读。
下午,温华按照林衍的要求,开始在厅中空地处练剑。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规范,心神更加凝聚,因为上午阅读的内容,让他明白了许多动作背后的道理。虽然依旧是基础动作,但每一剑都多了一份“知其所以然”的沉稳。
林衍则暂时放下书册,观察温华练剑,不时出言指点,纠正细微偏差,讲解动作与内息配合的关窍。他并未传授任何新招式,只是不断深化温华对这几个基础动作的理解。当温华某个动作重复百次后,林衍甚至会让他停下,拿起书册,找到对应原理的部分,让他结合自身感受再读一遍。
如此,读书与练剑,理论与实践,循环往复,枯燥中蕴含着肉眼可见的成长。
一连数日,师徒二饶生活极为规律。每日清晨练剑、调息,上午听潮阁读书,下午温华练剑、林衍或读书或推演武学,傍晚再次调息、总结一日所得。除了必要的饮食休息,几乎足不出阁。
王府上下,似乎也默认了他们的存在。送饭送水的仆役总是准时出现,又悄无声息地离开。看守塔门的两名灰袍老者,自始至终如同泥塑,对阁内之事不闻不问。只有青鸟偶尔会来,或是送些徐凤年交代的东西,或是默默在远处看一会儿温华练剑,眼神依旧清冷,但并无干涉。
这一日,林衍正在翻阅一本关于前朝丹道修士遗迹考察的残破笔记,其中提到几种利用地火、寒泉等自然之力辅助修炼的法门,虽语焉不详,却让他联想到老黄手札职融金铁之精、纳地火霜”的设想,心中若有所思。
温华则读到了一本名为《北凉边军刀术精要》的薄册。这并非高深武功,而是总结北凉边军多年实战形成的劈砍格挡技巧,朴实无华,却杀气腾腾,招招致命。温华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拿起木剑,比划了几个劈砍动作,竟也隐隐带出一丝悍勇之气。
“刀剑有别,但其理相通。”林衍的声音响起,“北凉刀法重势重威,一往无前,与剑之轻灵变化不同。但你可知,这‘一往无前’之势,如何而来?”
温华放下书册,思索道:“是……是气势?是决心?”
“是,也不全是。”林衍走到他身边,“更是源于对自身力量的绝对信任,对脚下土地的依托,对同袍战友的依靠,乃至对身后家园的守护之念。势由心生,亦由境生。你练剑,不仅要练招式劲力,也要练心,练胆,练‘势’。试着想象,你手中木剑,守护的是你最重要的东西,这一剑刺出,便再无退路。”
温华似懂非懂,但依言尝试。当他再次刺出一剑时,眼神更加坚定,虽然力量并未增长,但那木剑之上微弱的“意”,似乎凝实了一分。
就在这时,听潮阁一楼大厅一侧,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附近,书架后阴影中,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咦”。
林衍眼神微动,混沌真意早已捕捉到那里一直有第三个饶气息存在,极其微弱,近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非他感知敏锐,几乎难以察觉。那气息晦涩深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与……书卷气?似乎也在阅读,且待的时间不短。
他没有点破,仿佛未曾察觉,只是对温华道:“今日到此为止。去将《周身经络》最后三页读完,然后调息。”
“是,师父。”温华恭敬应道,重新坐回桌前。
傍晚时分,师徒二人离开听潮阁,返回别院。
夜色中,听潮阁九层,一盏孤灯亮起。
灯下,一个穿着陈旧儒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一局残棋沉吟。他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以及几本摊开的、与一楼那些基础典籍截然不同的古老书卷,上面记载着晦涩的符文与阵法图解。
他便是北凉王府首席幕僚,亦是听潮阁实际管理者之一,人称“阴才”的赵长陵。只是此刻在茨,并非本体,而是一具以秘法炼制、承载部分神魂的“阴物”分身,常年代他坐镇听潮阁高层,研读那些寻常人无法理解的秘典。
“混沌之意……衍化之道……”赵长陵(分身)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目光仿佛穿透层层楼板,看到了白日里在一楼安静读书练剑的师徒,“能得李淳罡青眼,令世子以‘先生’相称,果然不俗。根基之扎实,心性之沉稳,教学之法度……皆非常人。尤其是那少年,剑胚之质,竟能于短短数日,将最基础的‘刺’练出一丝守护之‘势’的雏形……慈教法,闻所未闻。”
他沉吟片刻,又看向手边一本泛黄的古籍,上面记载着某种观测气运、命数的残缺秘术。
“只是,此子命格,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混沌迷雾,难以测度。那少年温华,原本命途多舛,坎坷早夭之象,如今竟也渐生变数,晦暗难明……是因为这林衍么?”
赵长陵的目光变得深邃。作为北凉王最倚重的谋士之一,他深知徐凤年此次归来带来的变数有多大。李淳罡的回归已是石破惊,再加上这个神秘莫测、武道理念迥异于常的林衍,还有那块被徐骁视为重要筹码、却依旧蒙尘的“剑胚”温华……北凉未来的格局,已悄然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王爷将此人安置于听潮阁,是试探,亦是招揽。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恶意,且对世子确有帮扶之心。只是,其道为何?其志何方?是否真能为北凉所用,而非引火烧身?”赵长陵低声自语,“还有黄龙士……此人既已注意到他,又岂会轻易放手?这平静之下,怕是暗流更急。”
他最终将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某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也罢,且再看些时日。是龙是蛇,是友是敌,在这听潮阁中,在这陵州城里,总会显出端倪。”
孤灯摇曳,映照着棋盘上复杂的局势,也映照着赵长陵沉思的面容。听潮阁依旧静谧,但阁中之人已知,这平静的读书时光,或许持续不了多久了。
别院中,温华已经沉入深度调息。林衍则独立院中,仰望星空。
陵州城的夜空,与东海之滨、与拒北城外,似乎并无不同。但林衍知道,脚下的土地不同,汇聚的“势”不同,未来的路,也将不同。
这几日在听潮阁的阅读,让他对雪中世界的武学体系、人文地理有了更系统、更深入的了解。北凉王府的底蕴,也让他暗自心惊。但这并非畏惧,而是兴奋。
“衍化之道,需博采众长,需立足实地,更需……直面风雨。”林衍心中澄明,“在这听潮阁中读书是积淀,但真正的‘衍化’,必然要在更广阔的空下,在与更强对手的碰撞中,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才能完成。”
他感受到王府深处,那座最高建筑“听潮亭”方向,隐隐传来的、属于徐骁的深沉如渊的气息;也感知到听潮阁高层,那道晦涩却充满智慧波动的注视。
“试探也好,观察也罢。”林衍收回目光,转身向屋内走去,“我的道,不惧人看,不避因果。北凉这片土地,既然来了,便留下些印记吧。”
夜色温柔,笼罩着看似平静的北凉王府。但无论是阁中谋士的思虑,还是院中游子的决心,都预示着,这静水流深的表象之下,正有更宏大的波澜在缓缓酝酿。
而对温华而言,这难得的平静读书时光,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汲取着水分,为他未来的剑道之路,打下最初、也最坚实的基石。他的命运,已然随着那柄木剑在听潮阁内的每一次挥动,而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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