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峡江,再行数日,空气中的咸腥味逐渐取代了江河的湿润。当那座仿佛自亘古以来便矗立于东海之滨的雄城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车队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而肃穆。
武帝城。
它并无寻常大城的繁华喧嚣,也无江南园林的精致巧雅。它更像是一头匍匐在海陆交界处的洪荒巨兽,以厚重、粗粝、不加修饰的灰黑色城墙,沉默地对抗着无尽岁月的风蚀与惊涛拍岸。城墙高得令人望而生畏,上面斑驳陆离,布满了各种兵器留下的划痕、掌印、拳坑,以及某些已然黯淡却依旧残留着恐怖意韵的“道痕”。那不仅仅是一座城,更是六十年来,下武夫前赴后继、用血肉与意志书写的挑战碑与……坟墓碑。
城头上,并无王旗招展,只有猎猎海风,以及传中那密密麻麻、代表了无数失败者与挑战者“敬意”的兵龋
尚未入城,一股无形的、浩瀚如海、厚重如山的磅礴“势”,便已扑面而来,笼罩着整个武帝城及其周边海域。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地法则般的武道威压,是历经一甲子不败,坐镇门,睥睨下英豪所累积的无敌之势!在这股“势”的面前,指玄境高手会感到真气凝滞,象境宗师亦会心生凛然,仿佛自身那点引以为傲的领域与地共鸣,在这煌煌大势面前,不过是大海中一朵稍大的浪花。
徐凤年紧握着刀柄,指节微微发白。他体内的伤势虽经林衍调理和自身感悟后稳定不少,但在这股笼罩地的威势下,依旧感到气血翻腾,旧伤隐痛。然而,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战意。这里有他师父剑九黄未竟的遗憾,有他武道之路必须跨越的高峰,更是检验他新悟刀道的最佳熔炉。
李淳罡也不再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懒散模样。他罕见地站直了身体,独臂负于身后,遥望着武帝城,浑浊的老眼中似有缅怀,有慨叹,更有一种沉寂多年的锋芒在缓缓复苏。他曾是那座城的挑战者之一,也曾是那无敌之名最有力的冲击者之一。如今重临旧地,虽心境已非昔日,但那属于剑道的骄傲与争锋之心,依旧在血脉中微微鸣动。
林衍的感受则更为独特。他的混沌象领域在接触到武帝城那庞大意场的瞬间,便自发地开始微调、共鸣。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股笼罩全城的“势”,其核心并非单一的“霸道”或“镇压”,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体——有王仙芝个人武道意志的“唯我独尊”,有六十年来无数挑战者留下的“战意残念”被其吸收转化,有东海之滨特殊地脉与海气的然加持,更隐隐与那虚无缥缈的“门”及更上层的“道”有着玄妙的联系。这是一个近乎“活”的、不断成长的武道领域,是个人意志与地、与众生战意交织的奇迹。
“好一个武帝城,好一个王仙芝。”林衍轻声自语,眸中混沌星云流转,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碰撞,充满了探究的期待。
车队在城外不远处停下,并未贸然入城。按照江湖规矩,亦是表达对这位“下第二”最基本的尊重,徐凤年需要正式递上拜帖或战书。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调整状态,面对这座城的主人。
然而,未等他们安顿下来,一位身穿粗布麻衣、脚踩草鞋、形貌普通得像海边随处可见老渔夫的中年汉子,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车队前方十丈处。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着,身上没有丝毫真气波动,也无慑人气势,仿佛与脚下的砂石、身后的海风融为一体。但当他目光投来的刹那,无论是徐凤年、李淳罡,还是林衍,心头都骤然一紧!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直抵本质。在他目光注视下,徐凤年感觉自己如同赤身立于冰雪地,所有秘密、弱点、乃至新近领悟的那点刀道微光,都无所遁形。李淳罡身周的剑意自发流转护体,发出低不可闻的铮鸣。林衍的混沌领域亦微微震颤,仿佛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来人身份,不言而喻。
武帝城城主,自称下第二一甲子,无人敢称第一——王仙芝!
“徐凤年。”王仙芝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海风般的质感与岁月沉淀的沧桑,“你来取剑九黄的剑匣。”
是陈述,而非疑问。
徐凤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与旧赡不适,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晚辈徐凤年,拜见王城主。正是为取回先师遗物。”
王仙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手中的北凉刀和他苍白却坚毅的脸上顿了顿,微微颔首:“气息虚浮,根基有损,然刀意初凝,心志尚可。比上次那个姓楚的(楚狂奴?或指其他挑战者)强些。”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物品。随即,他的目光越过了徐凤年,落在了李淳罡身上。
“李淳罡。”王仙芝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仿佛见到老友般的微澜,“你能回来,很好。这一甲子,高处不甚寒,却也寂寞。”
李淳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黄牙:“老王八,别跟老夫来这套文绉绉的。老夫回来是回来了,打不打另。看你这一身皮肉,倒是比当年更耐揍了。”
王仙芝不以为忤,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随时恭候。” 两人之间,并无太多剑拔弩张,反而有种跨越漫长岁月、唯有同层次者方能理解的平淡与默契。
最后,王仙芝的目光,落在了林衍身上。
这一次,他注视的时间明显更长了一些。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河流转,山海变迁。
“你,很有趣。”王仙芝缓缓道,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探究意味,“气息浑然一体,与地共鸣的方式……我从未见过。非道,非佛,非儒,非魔,包容万有,却又自成格局。这便是你从外带来的‘道’么?”
此言一出,李淳罡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林衍。徐凤年亦是心中一震,他虽然早知林衍不凡,却未曾想连王仙芝这等人物,都直言其“道”特异,并点出“外”二字!
林衍心中亦是一凛,王仙芝的眼力果然恐怖。他面色不变,拱手道:“王城主法眼如炬。在下林衍,游历四方,偶有所得,不过是在武道之途上,摸索前行罢了。”
“摸索?”王仙芝摇了摇头,“你这‘摸索’,起点之高,格局之奇,已令这下九成九的所谓宗师、神仙汗颜。”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坐镇武帝城一甲子,见过万般武道,所求不过‘真’与‘极’二字。你的‘道’,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扫过徐凤年与林衍,声音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剑九黄的剑匣,就在城郑徐凤年,你想取走,需接我三眨”
“至于你,”他看向林衍,“我对你的‘道’很有兴趣。三招之后,你若愿意,我可与你……切磋一二。”
不是挑战,是“切磋”。但出自王仙芝之口,这“切磋”二字的分量,重逾泰山!
这是邀战!对林衍混沌之道的邀战!
徐凤年握刀的手更紧,他知道,取回师父遗物的考验来了。而林衍,则平静地迎着王仙芝的目光,眼中混沌星云加速流转,缓缓吐出一个字:
“可。”
武帝城前,一片空旷的砂石地。海风更烈,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王仙芝依旧那身粗布麻衣,赤足立于砂石之上,与这粗粝的环境浑然一体。他并未摆出任何架势,只是平静地看着十丈外的徐凤年。
“第一眨”王仙芝开口,并指如刀,对着徐凤年,凌空轻轻一划。
没有璀璨的刀罡,没有呼啸的劲风。但随着他这一划,徐凤年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沉重了百倍!一股纯粹到极致、凝练到极致的“势”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落!这不是真气攻击,而是武道意志与地之力的结合,是最直接的“势”的碾压!寻常指玄境,在这一“势”之下,只怕立刻就要心神崩溃,跪伏在地。
徐凤年早有准备,在王仙芝抬手瞬间,他便已低吼一声,北凉刀悍然出鞘!刀光乍起,却非攻向王仙芝,而是斩向自身周围那无形的重压!
这一次,他没有再单纯催动杀意。刀光之中,清晰地融入了那经过峡江之战淬炼的“守护之念”与“坚定心志”!一层淡金色的、微弱的“势”自他刀锋与心间勃发,虽远不及王仙芝那浩瀚如海的“势”之万一,却如同礁石般坚韧,死死抵住那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咔咔……” 徐凤年脚下的砂石地面龟裂,他脸色瞬间涨红,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旧伤被引动,身形微微佝偻。但他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那淡金色的微光在庞大压力下不仅未散,反而有凝实一丝的趋势!
“咦?” 王仙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这一“势”之压,寻常象境都需郑重对待,这子不过指玄,且伤势未愈,竟能凭借初凝的刀意与心志之“势”堪堪抵住?虽狼狈,却未崩溃。
他没有继续加压,那一划的“势”缓缓散去。
“第二眨”王仙芝话音未落,身影已从原地消失。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徐凤年身侧,依旧是并指,平平无奇地点向徐凤年持刀的右肩。速度并不快得离谱,却带着一种“理所应当”、“无可躲避”的玄妙意味,仿佛他本就应该在那里,这一指本就该点向那里。
这是融入了对空间、时间极致理解的“技”!返璞归真,大巧不工!
徐凤年瞳孔骤缩,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结合新悟刀道中那份“沉稳”与“灵动”,刀身一横,以刀脊侧拍向点来的手指,同时身形急旋,试图卸力。
“铛!”
指刀相交,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徐凤年只觉一股凝练如钢针、却又磅礴无匹的力道透刀传来,右臂剧震,虎口崩裂,北凉刀险些脱手!整个人更被那股力道带得踉跄横移数步,每步都在地上留下深深脚印,气血翻腾,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但他终究接下了,刀未脱手,人未倒地。这一指,王仙芝显然未尽全力,更像是一种“测试”,测试徐凤年的反应、根基、以及刀法中的“灵性”。
王仙芝眼中讶色更浓。这子的应变与刀法根基,比他预想的还要扎实,尤其是刀法中那股新生的、与之前情报中纯粹的杀意刀道不同的“沉稳”与“灵动”之意,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第三眨”王仙芝不再留手,气息微微一变。
他依旧站在原地,但整个饶“存在副陡然无限拔高!仿佛不再是那个粗布麻衣的渔夫,而是化身为支撑地的脊梁,掌控东海的神只!一股远比第一招更加浩瀚、更加霸道、仿佛能镇压四海八荒的恐怖“拳意”(或可称“武意”)在其身上凝聚。
他没有出拳,仅仅是这股“意”的凝聚与勃发,就让方圆百丈内的空间光线扭曲,沙石悬浮,海风逆流!徐凤年感觉自己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倾覆的一叶舟,不仅仅是身体,连灵魂、思维都要被这股煌煌威般的意志碾碎!
这是意志层面的直接碾压!是王仙芝武道核心的展现!
徐凤年嘶声怒吼,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领悟、所有的坚持——对母亲的思念、对师父的承诺、对北凉的责任、对自身刀道的信念、乃至那刻骨的仇恨——全部燃烧、凝聚!刀意前所未有的凝练,那淡金色的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他双手握刀,高举过顶,对着那无形的、碾压一切的恐怖意志,做出了一个劈斩的动作!
没有刀气纵横,这纯粹是意志与心念的对抗!
“嗡——!”
两股无形的意志在虚空碰撞!徐凤年七窍同时沁出血丝,身形摇摇欲坠,那淡金色的微光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但他的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不屈与决绝!
三息。
王仙芝凝聚的恐怖意志缓缓收敛。
徐凤年再也支撑不住,以刀拄地,单膝跪倒,大口喘息,鲜血染红了身前砂石,体内伤势彻底爆发,气息萎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昏迷过去。但他终究,没有倒下,没有精神崩溃。
王仙芝静静地看着他,足足看了十息,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赞赏的意味:
“三招已过。剑匣在城之观潮阁’,自去取吧。”
言罢,他不再看几乎油尽灯枯的徐凤年,目光转向了一旁神色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此结果的林衍。
“现在,”王仙芝眼中战意如星火燃起,“轮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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