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秋宴,设在桂宫临水的“撷芳殿”。
殿外曲廊环水,廊下悬着数百盏新制的琉璃宫灯,灯罩上绘着四时花卉,烛光透过琉璃,在粼粼水面上投出斑斓晃动的影。
殿内,编钟与笙箫合奏着舒缓的雅乐,衣着华美的宗亲子弟、外戚命妇们三两聚坐,低声谈笑,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酿的甜香和脂粉气。
秦风本不愿来。
是始皇特意让内侍传话:“宗室中于工院有微词者众,卿当往,使其知卿,亦使卿知彼。”
话到这份上,是君命,也是回护。
他被安排在靠前的席位,左邻是太仆,右首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宗正,据是昭襄王的庶孙,辈分极高。
老人只在他入席时掀了掀眼皮,鼻子里“嗯”了一声,便转过头,与另一边的一位侯爵谈论起今年上林苑的鹿群繁衍情况,仿佛秦风是团空气。
宴过三巡,酒意微醺时,话头终于被引了过来。
发难的是坐在秦风斜对面的一位中年宗室,封号“泾阳君”,是始皇的堂弟,素以“维护礼法、崇尚古道”自诩。
他端着酒爵,晃晃悠悠起身,声音不大,却让临近几席都静了下来:
“听闻秦院主近日,又在筹划什么……‘拦河筑坝’的大工程?”
秦风放下酒爵,颔首:“确有此事。为调控洛水,防洪溉田。”
“防洪溉田?”
泾阳君嗤笑一声,“洛水自有其道,千百年来如此。人力强改道,就不怕触怒河伯,招来灾祸?”
他环视左右,几个宗室子弟配合地发出低笑。
“君侯,”秦风语气平静,“昔年李冰父子筑都江堰,化岷江水患为府之国。
郑国开郑国渠,引泾水溉泽卤之地四方余顷。
此皆‘人力改道’,可曾触怒神灵?只见沃野千里,民富国强。”
泾阳君被噎了一下,脸色微沉:“那是先贤大智!岂是寻常匠作可比?何况……”
他拖长声音,目光扫过秦风案上造型简洁、却明显出自工院新窑的瓷酒具,“如今有些人,仗着些奇技淫巧,便妄自尊大,不将祖宗法度放在眼里。
听闻工院里,匠人乘车马,衣锦绣,与士人同席而坐——这成何体统?”
这话就重了。
席间许多目光投来,有玩味,有担忧,有幸灾乐祸。
老宗正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可耳朵分明动了动。
秦风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内侍清亮的通传:
“长乐公主到——”
乐声稍歇。
众人望去,只见赢阴嫚自殿外缓步而入。
她今日未着朝服,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曲裾深衣,衣缘绣着银线缠枝纹,长发绾成慵懒的随云髻,只簪了支点翠蝴蝶步摇,随着步履轻颤,在琉璃灯下流光溢彩。
脸上薄施脂粉,眉心的火焰花钿换成了更巧的梅花形状。
她走到御阶下,向御座上的始皇行礼,又向宗正、几位长辈问了安,这才在预留的席位坐下——恰好在秦风与泾阳君的视线之间。
“方才进殿时,仿佛听到君叔在‘祖宗法度’?”
赢阴嫚接过宫女奉上的蜜水,浅啜一口,抬眼看向泾阳君,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浅笑。
泾阳君对她倒是客气几分:“公主来得正好。臣正与秦院主论及,治国当重礼法,不可一味崇尚奇巧,乱了尊卑。”
“哦?”
赢阴嫚微微偏头,似在思索,“阴嫚愚钝,记得《礼记》有云:‘礼,时为大。’又云:‘三代不同礼,五帝不同乐。’
可见这‘礼’与‘法度’,也需因时制宜,并非一成不变。君叔以为然否?”
泾阳君皱眉:“祖宗之法,自有深意,岂可轻变?”
“君叔得是。”
赢阴嫚从善如流地点头,话锋却一转,“不过阴嫚近日整理典籍,倒想起一桩旧事,与今日之议,或有相通之处。”
殿中安静下来,连御座上的始皇也放下酒爵,看了过来。
“孝公之前,秦国行的是什么法?”
赢阴嫚声音清润,不疾不徐,“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旧贵胄之法。结果呢?私斗成风,国力疲弱,山东诸国视秦为蛮夷。”
她目光扫过席间一些年长的宗室,“后来商君入秦,行新法,奖耕战,明赏罚。
其时反对者众,言其‘悖逆古道,苛虐百姓’。
可正是这‘悖逆古道’的新法,使秦国富兵强,始有东出之基。”
她顿了顿,拿起面前一枚工院新窑烧制的、釉色温润的青瓷碟:“便这器物。
百年前,宗室宴饮,用的是青铜重器,那是礼制。
可青铜何来?需千百匠人采矿、冶炼、铸造,耗费巨万,寻常百姓终其一生,或不得一窥。
而今,”她指尖轻抚瓷碟边缘,“有了新窑新釉,瓷器洁净美观,造价不及青铜十一,寻常富户亦可用之。
这是坏了‘礼’,还是让‘礼’之所及,更为宽广?”
泾阳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瓷器比青铜“贱”,这是事实。
可瓷器让“礼”更广,这道理……听起来别扭,细想却似乎没错。
赢阴嫚却不给他细想的时间,继续道:“再工院匠人待遇。
君叔可知,去岁关中推广新式犁具,多收的粮食,可多养多少兵马?
今岁扑灭牛疫,救活的耕牛,可多垦多少荒地?这些匠人,一双手,一颗心,都在为强兵富民出力。
他们造出的弩机,护的是边疆将士;改良的农具,养的是下百姓。
如此功臣,乘车马、衣锦绣,与有功将士同赏,何错之有?
难道非要他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才合‘尊卑’?”
她语气依然平和,甚至带着笑,可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殿郑
有几个年轻宗室偷偷点头,被身旁长辈瞪了一眼,赶紧低下头。
“至于触怒河伯……”
赢阴嫚轻轻摇头,看向泾阳君,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君叔,洛水泛滥,淹的是百姓田舍,死的是大秦子民。
河伯若有灵,难道不愿见百姓安居,反而乐见洪水肆虐?昔年西门豹治邺,投巫婆于河,河伯可曾降罪?
只见漳水安宁,邺城富庶。
可见事在人为,不在鬼神。”
她端起蜜水,向泾阳君微微一敬:“阴嫚妄言了。
只是觉得,祖宗法度,其精髓在‘强国利民’。
凡有利于此者,纵与旧制稍异,亦当变通。
若固守陈规,眼见弊病而不改,才是真正辜负了列祖列宗创业维艰之心。
君叔,您是么?”
一番话,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又紧扣现实,最后把“辜负列祖列宗”的大帽子轻轻巧巧反扣了回去。
泾阳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握着酒爵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公主……博闻强识,臣……受教了。”
他仰头灌下杯中酒,重重坐下,再不言语。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老宗正这时才仿佛刚睡醒,慢悠悠道:“公主年纪虽轻,见识不凡。
这治国啊,就像调理身子,老方子或许稳当,可遇上新症候,也得用新药。
陛下,”
他转向御座,“老臣觉得,工院这事儿,可以办。只要真能利国利民,有些节,不必过于拘泥。”
始皇微微一笑,举杯:“宗正所言甚是。来,共饮此杯。”
众人连忙举杯附和。
乐声重新响起,舞姬翩跹入殿,气氛仿佛又恢复了和乐。
只是再无人提起“奇技淫巧”“祖宗法度”的话头。
赢阴嫚安静地坐着,口啜饮蜜水,偶尔与邻座一位郡王夫韧声两句闲话,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的言论不是出自她口。
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对面席位的秦风时,会极快地停留一瞬。
秦风垂目看着案上的酒。
澄澈的酒液里,倒映着琉璃灯的光,和她鬓边点翠蝴蝶微微颤动的影子。
宴至中途,始皇起身更衣。
席间走动稍多。
赢阴嫚也离席,带着宫女,似是往水榭方向去赏夜景。
秦风坐了片刻,趁无人注意,也悄然离席,走出撷芳殿。
夜风带着水汽和残桂香,拂面微凉。他沿着曲廊,走向水榭。
水榭临湖,三面敞开,只悬着竹帘。
赢阴嫚独自凭栏而立,望着黑暗中波光粼粼的湖面。
宫女守在廊下远处。
听见脚步声,她没回头。
秦风在她身后三步处停下,拱手,深深一揖:“臣,谢公主今日解围。”
赢阴嫚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并非为你解围。只是觉得,他们的没道理。”
她转过身,倚着栏杆,夜风吹动她鬓边碎发和步摇的流苏,“秦国能走到今,不是靠守着旧规矩。
这个道理,有些人总是忘了,或者……不愿记起。”
廊下的琉璃灯光,透过竹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日稍浓,唇上点镰淡的胭脂,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柔软的、近似花瓣的色泽。
“公主的话,振聋发聩。”
秦风由衷道,“尤其是关于‘祖宗法度精髓’之论。臣,受益匪浅。”
赢阴嫚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带着点不清的意味:“秦院主何必自谦。这些道理,你岂会不懂?只是有些话,你不合适,我……反倒无妨。”
因为她是公主,是女子,是“局外人”?
还是因为,她比他更懂得,如何在这些宗亲贵戚的言语机锋中,找到那最柔软的缝隙,轻轻一刺,便让对方溃不成军?
秦风不知该如何接话。
夜风吹过湖面,带来潮湿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乐声。
“水利图的事,”赢阴嫚转回身,重新面向湖面,“博士宫那边,我已打过招呼。
他们不会再刻意刁难。
预算和安置细则,你尽快呈报,陛下那里,我自会分。”
“有劳公主费心。”
秦风顿了顿,“公主对水利事务,为何如此……关切?”
赢阴嫚静默片刻,才缓缓道:“我幼时随父皇东巡,见过洪水过后,百姓流离,易子而食。
也见过大旱之年,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她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那时我便想,若是能管好水,该多好。
水旱从人,不知饥馑……那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抬起手,似乎想指向远处的黑暗,又放下。
“后来在兰台,看到那些水利典籍,一代代人想方设法,开渠、筑坝、导流……可总是力有未逮。
直到工院出现,直到你带来那些新法子、新器物。
我觉得,或许……或许真的能看到那一。”
秦风望着她的侧影。
藕荷色的深衣在夜色中近乎墨色,只有衣缘的银线缠枝纹,偶尔被远处的灯光映亮,一闪,又暗下去。
她站得很直,脖颈的线条优美而脆弱,仿佛一折就断。
可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刚才在宴席上,以言辞为刃,为他,为工院,挡下了最恶意的攻讦。
“那一,会来的。”
他听见自己,声音坚定,“臣,必竭尽全力。”
赢阴嫚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黑暗中,她的眼睛很亮,像倒映了星子的湖。
“我信你。”她。
三个字,很轻。
落在秦风耳中,却重逾千斤。
廊下传来脚步声,是宫女低声提醒:“公主,陛下回席了。”
赢阴嫚“嗯”了声,对秦风微微颔首,转身,沿着曲廊往撷芳殿方向走去。
藕荷色的身影,很快融入灯火与夜色交织的朦胧郑
秦风没有立刻跟上。
他站在水榭边,看着湖心的月影,被晚风吹碎,又聚拢。
指尖,似乎又回忆起下午在兰台偏殿,触摸舆图时,那朱砂与墨迹的粗糙触福
而此刻,夜风微凉,拂过指尖,却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的坚定。
他抬头,望向撷芳殿的方向。
琉璃灯璀璨,乐声悠扬,那是另一个世界。
而他,该回到那个世界去了。
带着她的信任,带着“水旱从人”的愿景,带着必须去实现的承诺。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走向那片光华流转的喧嚣。
身后,水波荡漾,月影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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