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大朝,寅时三刻,还黑着。咸阳宫前殿的蟠螭铜灯已经全部点燃,火光在七十二根楠木柱上投出晃动的影。
文武百官按爵位序列跪坐两侧,朝笏在膝前摆成森森的林子。
御座下三足夔纹香炉里,苏合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到藻井处才缓缓散开。
秦风跪坐在“客卿、特进”区域的首位。他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背上——好奇的、审视的、忌惮的、怨毒的。
工院大比的风头太盛了,盛到让有些人睡不着觉。
果然,议完河内郡饥荒赈济事宜后,博士仆射周青臣清了清嗓子。
这个以注解《仪礼》出名的老儒生,今日特意换了崭新的深衣,腰间玉组佩叮当作响:
“陛下,臣闻治国之道,在敦教化、明人伦。今有司专务奇技,以匠作之术乱法度,以机巧之物惑民心,此非长治久安之策也。”
殿中一静。几个博士官悄悄挺直了腰。
周青臣捧起笏板,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礼记》云:‘奇技奇器以疑众,杀。’何也?恐民舍本逐末也。
今所谓‘工院’,聚百工、冶铜铁、研火药,使农夫弃耒耜而慕轮机,使学子废诗书而逐算术。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他越越激动,花白胡子簌簌发抖:“更甚者,此院网罗墨家余孽。
墨者,无父无君之徒也!其术或可用于一时,其学实为下害。
昔孟子斥之为‘禽兽’,今乃奉为上宾,此岂非……”
“周博士。”御座上的声音很平静。
周青臣一颤,伏地:“臣在。”
始皇没看他,指尖在漆案边缘缓缓划过。
那是张新换的紫檀案,边缘嵌着金丝勾勒的云纹。
“你方才,工院使农夫弃耒耜。去岁关中增垦田亩几何?因新式犁具省力而多耕的农户,占几成?”
周青臣语塞:“这……臣……臣掌管典籍教化,农事非……”
“你学子废诗书。”
始皇继续问,声音甚至温和了些,“兰台石室这半年的借阅记录,涉及《考工记》《禹贡》《周髀算经》的,较往年增了几倍?这些,算不算‘诗书’?”
老儒生额头见汗:“陛下,那些是、是末流技……”
“技?”始皇终于抬起眼。
目光扫过殿中,在秦风身上停了极短的一瞬,又移开。
“北疆军报,新式马具使骑兵伤亡减两成。泾阳牛疫,工院兽医救活耕牛四千三百头。你管这疆技’?”
“臣……臣是,治国当以仁义为本……”
“仁义?”始皇忽然笑了。
很淡的笑,却让周青臣浑身一哆嗦。
“赵高乱政时,满口仁义的博士们,可有谁持笏拦过他的车?匈奴叩边时,仁义可能挡得住箭矢?”
殿中死寂,几个想附议周青臣的博士,死死低下头。
但儒生集团显然有备而来。
坐在周青臣下首的博士淳于越直起身——他是齐地大儒,以敢谏闻名:“陛下!纵然工院有些微末之功,然其势太盛,已非国家之福!
院中匠人受爵者有之,乘车马、衣锦缎者有之,此僭越也!
更闻其内部设‘考功法’,吏员升黜竟不由朝廷,而由院内自决,此乃国中之国!”
这话太毒了,僭越、国中之国——每个字都能诛九族。
秦风感觉到李斯的目光瞥过来,带着某种复杂的考量。
冯去疾皱着眉头,显然在权衡。
蒙毅手按在了剑柄上——他是郎中令,有护驾之责,此刻却更像在压抑怒火。
就在始皇手指在漆案上敲出第三下时——
“淳于博士此言差矣。”
声音从御座侧后方传来。清凌凌的,像玉磬相击。
珠帘轻响,赢阴嫚从屏风后缓步走出。
她今日穿着正式的曲裾深衣,玄色为底,朱红缘边,长发绾成高髻,簪着九支凤头金步摇。
但脸上未施脂粉,只在眉心贴了枚的火焰形花钿。
她走到御座阶下,朝始皇盈盈一拜,然后转身面向百官。
步摇垂下的金穗纹丝不动。
“妾在兰台整理典籍,偶见《管子》一篇。”
她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圣人之处国者,必于不倾之地,而择地形之肥饶者。
乡山左右,经水若泽,内为落渠之写,因大川而注焉。’——此言治国当重地利、水利,可是?”
淳于越皱眉:“公主所言虽是,然与今日之议……”
“博士方才,工院使匠人僭越。”
赢阴嫚打断他,语气依然平和,“妾愚钝,敢问博士:昔公输般为楚造云梯,楚王以何待之?”
“这……待以上宾。”
“欧冶子为越王铸剑,越王以何礼遇?”
淳于越额头冒汗:“赐……赐金帛府邸。”
“然也。”
赢阴嫚颔首,“鲁班、欧冶,皆匠人也。
其受尊崇,非因爵位,乃因能利国家。
今陛下赐工院匠人爵禄,是赏其功、励其能,何来‘僭越’之?莫非在博士眼中,唯有熟读诗书者可享尊荣,办实事、解实难者反该埋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博士:“至于‘国中之国’——妾听闻,工院一切章程,皆报丞相府、少府备案;钱粮用度,经将作监稽核;匠人授爵,依《军功爵制》而校
其所设‘考功法’,不过是为在专业之事上,让通晓者评议通晓者,避免外行掣肘内校
此乃务实之举,何罪之有?”
淳于越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话驳。
他擅长的是“三代之法”“先王之道”,对这种紧扣具体事务的诘问,反而无从下手。
赢阴嫚却不再看他,转向御座,又是一礼:“妾妇人,本不该干政。然近日整理前朝档案,见一旧事,心中惕然。”
始皇看着她:“讲。”
“孝公时,有宗室重臣阻商君变法,言‘祖宗之法不可变’。
商君对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今匈奴为患,边民涂炭;各地水旱频仍,仓廪时虚。
当此之时,凡有利于强兵富民者,皆当试之、用之。
若因‘古无此制’‘儒者不齿’便弃之如敝屣,岂非如孝公时那些守旧宗室一般,徒慕虚名而忘实利?”
话音落,殿中落针可闻。
李斯垂下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冯去疾若有所思。蒙毅松开了剑柄。
周青臣和淳于越脸色灰败。
他们可以引经据典驳斥秦风,却无法反驳公主这番“以史为鉴”——尤其她举的例子,是让大秦崛起的商鞅变法。
始皇沉默了很久,久到香炉里那炷香烧尽了,青烟彻底散开。
“退朝。”他。
百官如蒙大赦,匍匐行礼。
起身时,秦风看见赢阴嫚正转身往屏风后去。
步摇轻晃,那枚火焰花钿在灯下一闪。
经过他身边时,她脚步未停,只极轻地了两个字。
唇几乎没动,声音散在衣袂窸窣声里:
“……心。”
秦风垂目,朝她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
散朝出殿时,秋阳正好。
光线刺眼,秦风眯了眯眼,看见博士们三三两两走远,背影有些佝偻。
淳于越在台阶下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复杂。
“秦院主。”
蒙毅走过来,与他并肩下阶,声音压低,“今日之后,明枪暂歇,暗箭恐多。工院树大招风。”
秦风点头:“谢郎中令提醒。”
蒙毅拍拍他肩膀,走了。
李斯从后面赶上,与他擦肩时,淡淡了句:“公主今日,很是为你费心了。”
秦风没接话,只是拱手。
他独自走出宫门。
工院的马车等在远处,车夫正靠着辕打盹。
秦风没急着过去,站在宫墙的阴影里,抬头看。
秋空高远,一行雁正往南飞。
他想起刚才殿上,赢阴嫚“妾妇人,本不该干政”时,那微微低垂的睫毛。
想起她“心中惕然”时,袖中手指无意识捻着衣角的细微动作。
她本可以不出来的,躲在屏风后,谁也不会知道她听了全场。
她本可以只《管子》,不商君。她本可以点到为止,不必句句绵里藏针,把博士们逼到墙角。
可她出来了,穿了正式的朝服,簪了九支步摇——那是公主参与重大仪典的规格。
她站在那儿,以整理典籍的女史身份,的却是最犀利的政论。
“……心。”
那两个字,此刻还在耳边。
秦风从怀中取出锦囊,摸了摸里面那张洒金笺。
边缘已经有些起毛了,是他这几日反复取看的缘故。
他走向马车,上车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咸阳宫。
飞檐斗拱在秋阳下泛着金光,那么近,又那么远。
“去工院。”他对车夫。
车轮轧过青石板,辘辘声里,他闭上眼。
殿上的情景一帧帧闪过:周青臣激动的胡子、淳于越毒辣的眼神、李斯深不可测的表情、始皇敲击漆案的手指……
还有她。站在大殿中央,玄衣朱缘,像一朵墨色莲花开在森严的庙堂。
步摇稳如磐石,声音清如击玉。
车窗外,市井喧哗渐起。
卖胡饼的吆喝、孩童嬉闹、车轮马蹄、风吹酒旗——这是活生生的咸阳,是靠着“奇技”“机巧”才一更好的咸阳。
秦风睁开眼,掀开车帘。
工院的烟囱已经能望见了,正吐出淡淡的青烟。
那是冶铁坊在开炉,是陶窑在烧坯,是“格物致用”四个字,最具体的模样。
他放下车帘,坐直身体。
暗箭?那就来吧。他有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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