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县寺，主吏掾廨舍内，灯火如豆。距离收到那份附影长乐公主”批注的博士宫文章，已过去数日。
萧何表面上一切如常，处理公务依旧一丝不苟，但心中的波澜却再也无法平息。
那几行看似随意的批注，在他眼中，已与之前听闻的关于工院、关于秦风求贤的种种信息，严丝合缝地印证在一起。
这不是巧合。
公主深居宫中，能准确引用秦风关于人才需求的言论，并将此信息“夹带”在下发郡县的文书中，其用意不言自明——这几乎是一封指向明确的、隐秘的招贤信！
而招贤的对象，很可能就是自己这个“精于数算、明于法度、善于统筹”的沛县主吏掾！
公主为何会知道自己？是了，定是陛下曾提及。
当年陛下巡幸，或许对自己的考绩留有印象。
公主记下了，如今见工院需才，便顺水推舟……萧何越想，越觉得此乃意，亦是人谋。
一位是深得帝心的实权重臣，一位是洞察秋毫的皇室公主，皆对自己有所留意，这已不是简单的“机会”，而是某种程度上的“认可”与“期待”！
去，还是不去？
这个问题，在这几日深夜的独处中，已被萧何反复思量透彻。
留在沛县，固然安稳，但正如那批注所言，一身才学抱负，困于方寸之地，终是“遗珠”。
眼见年华流逝，难道真要在这主吏掾的位子上终老？
看着朝廷政令或有偏颇，地方执行弊病丛生，却只能徒叹奈何？
去咸阳，入工院，固然前途未卜，甚至有风险。
工院毕竟新设，以“奇技”立身，能否长久？
秦风此人，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胸怀广阔，能容人、能用人？
自己所长是文吏治术，在工院那以“格物”为核心的环境里，能否真正发挥价值，找到位置？
然而，风险往往与机遇并存。
萧何细思秦风所为，改良农具、兴修水利、整理典籍、广纳贤才（包括墨家），所图绝非可，乃是真正的“强基固本、务实利民”之道。
这样的人，需要“精于数算、明于法度、善于统筹”的干吏，绝非虚言，定是要将那些“格物”所得之利，通过高效的行政与资源调配，真正落到实处，惠及国家。这正是自己所长，亦是自己所愿！
更重要的是，工院“考功授职”、相对淡化出身背景的风气，对他这样的寒门文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一个可以凭真才实学获得认可与晋升的地方。
公主的暗中示意，更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表明此行至少不会触怒威，甚至有贵人默许。
“大丈夫处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遇明主，逢其时，若再踌躇不前，与燕雀何异？” 萧何掷笔于案，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化为一片清明与决绝。
决心既下，便是雷厉风校
他并未立刻声张，而是利用几日时间，将手头所有公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该归档的归档，该移交的列出清晰清单，甚至对几位接手的书佐进行了简要交代。
同时，他悄悄变卖了些许家中不算值钱的旧物，加上多年微薄积蓄，凑了一笔路费，并为老母妻儿留下足够数月生活的钱粮。
这日，萧何将一份辞呈与一份详细的“公务交接备忘”呈于沛县县令面前。
县令大吃一惊。
萧何是他倚重的左膀右臂，办事妥帖，从未出错，怎会突然辞官？
“萧掾，这是何故？可是本县有何处事不周，或待遇不公之处？”县令挽留道。
萧何躬身，语气诚恳而坚定：“明府待何甚厚，何感激不尽。绝非明府之故，亦非沛县不佳。
实乃何自觉学识浅陋，久居此位，难有寸进。
近闻咸阳工院倡‘格物致用’之学，广纳贤才，何不才，愿前往一试，或可于新学之中，寻一契合所长之途，稍展抱负，亦不负多年所学。
还望明府体谅，成全何之心志。”
县令见其去意已决，且言辞在理，也不好强留，只得叹息道：“萧掾大才，屈就县寺，确是可惜。
既然有志于更高远处，本县岂能阻人前程？只是此去咸阳，千里迢迢，前程未卜，还望珍重。
这辞呈……本县姑且准了。
交接之事，你既已安排妥当，便依你所列办理吧。
他日若在咸阳得意，莫忘了沛县故旧。”
“明府成全之恩，何铭记于心。沛县乃何桑梓，无论身在何处，不敢或忘。”萧何再次深深一揖。
消息很快在县寺范围内传开。
狱掾曹参闻讯，急忙寻到萧何家中，见其正在最后收拾行装，不由急道：“萧兄！你疯了不成？好好的主吏掾不做，要去那什么工院？
那地方听着就玄乎，尽是些匠人方士之流，你去能做什么？
管理他们做木工、打铁吗？
再者，背井离乡，前途渺茫，万一……唉！”
萧何看着这位好友，知他是真心为自己担忧，心中温暖，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曹兄不必忧虑。
工院非止匠作，秦风院主亦非凡人。
我所长在律法、钱粮、统筹，工院百工兴盛，项目繁多，正需蠢。
此去，是挑战，亦是机遇。
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因畏难而守成？沛县虽好，然池浅难养蛟龙。
曹兄在县中，亦当勤勉，他日未必没有腾达之机。”
曹参见劝不动，知萧何向来主意正，一旦决定，九牛难拉，只得苦笑道：“也罢，萧兄见识向来比我高远。既已决定，便祝兄一路顺风，前程似锦！若在咸阳得意，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一定。”萧何含笑应下。
两日后，一切安排妥当。
萧何拜别老母妻儿，婉拒了同僚们的饯行，只与曹参等二三挚友酌话别。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他最为珍视的几卷律法、算学抄本，以及那份改变了他命阅、带有公主批注的文章抄本。
清晨，薄雾未散。
萧何独自一人，走出生活了近三十年的沛县城门。
他回首望了一眼在晨曦中轮廓渐显的城楼与熟悉的街巷，眼中并无太多留恋，只有一抹淡淡的告别之意。
转身，面向北方，那条通往咸阳的、漫长而未知的官道，在初升的朝阳下，仿佛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萧何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整了整衣冠，迈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踏上了这条决定他后半生命阅北上之路。
没有车马喧嚣，没有仆从如云，只有一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怀揣着满腹才学与一腔热望，孤独而又决绝地，走向帝国的心脏，走向那个名为“工院”的、充满无限可能与挑战的崭新舞台。
沛县的萧何，已成为过去。咸阳的萧何，即将登场。
历史的经纬，又因一颗不甘沉寂的贤才之心，与一双于深宫中悄然拨动的手，而悄然交织，指向了另一片未曾预料的广阔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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