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坡的黎明来得总比别处早些。
周赐蹲在溪边磨剑，燎原剑刃刮下的石粉落入水中，泛起一片金红。这是生父遗留的宝剑，十六年尘封让它失了锋芒，但此刻在他掌心，剑身正随着每次打磨逐渐发烫。远处传来枯枝断裂声，他头也不回地甩出块石子。
哎哟！
树丛里钻出个满脸雀斑的少年，捂着额头直跳脚：赐哥，你这手比老猎户还准！
了要叫将军。赐剑尖轻挑，溪水化作水帘淋了少年满头，矿上人都到齐了？
都在坡下等着呢！少年一抹脸，兴奋地比划，张铁头带了二十七人，李驼背那伙有四十三个，连卧病半年的陈三都拄着拐来了！
剑身突然发出一声清越龙吟。赐猛地站起，看到东方第一缕阳光正照在坡顶的孤坟上——那是影七带他找到的生父衣冠冢。坟前不知何时多了个黑影，独臂剑客正将三支箭插在碑前。
你伤好了？赐飞奔上坡，却在看清影七面容时刹住脚步。剑客左眼蒙着黑布，露出的皮肤上爬满蛛网般的青纹——这是幽冥剧毒未清的征兆。
影七踹了脚坟前新土：燎原军旧部联络上十七人，都在山下。他指向插在土里的箭，三支穿云箭，是你爹当年聚兵的信号。
坡下忽然传来嘈杂。数百衣衫褴褛的汉子从林间涌出，有扛着矿镐的黝黑壮汉，也有面黄肌瘦的流民。他们沉默地围成半圆，目光全落在赐手中的剑上。
这就是......有个独腿老汉颤巍巍上前。
燎原剑。影七高声宣布，周将军血脉在此！
人群轰然炸开。赐感到手中剑突然重若千钧，那些灼热的目光像无数火把投向他。三个月前他还是个猎户养子，如今却要带着这些人去对抗整个大周王朝。
库银。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最前排的矿工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赵德庸去年加征的矿税，全存在县衙地窖。赐举起燎原剑，剑锋在朝阳下燃起金焰，今晚我们去拿回来。
子时的梆子响到第二声时，青云县衙后院闪过一道黑影。巡更的衙役刚转身，就被藤蔓缠住脚踝拖进花丛。赐捂住他的嘴，指尖金芒一闪，衙役立刻昏死过去。
东厢三间有呼吸声。他压低声音。趴在背上的荷——那个雀斑少年——立刻在掌心地图上标记。少女是矿工遗孤，因身形瘦常被派去侦查。
地窖入口在马厩。荷的热气喷在他耳畔，但赵扒皮今晚没睡，书房灯还亮着。
赐眯眼望去，果然见县令书房窗纸映着绿莹莹的光。更棘手的是院墙新增的七座箭楼，每座都站着两个持弩卫兵。自从上月县衙库银被劫，赵德庸的防卫严密了十倍不止。
按计划行事。
他轻叩腰间玉佩——这是与山坡上影七约好的信号。三息之后，县衙西北角突然爆出冲火光，隐约传来走水聊呼喊。箭楼上的卫兵纷纷调转弩机，书房窗户也被猛地推开，露出赵德庸泛着绿光的右眼。
就是现在！
赐背着荷箭步冲向马厩。体内那股力量随着心意流转，在足底形成缓冲的气垫，落地时连草叶都不曾惊动。荷利落地撬开地窖铁锁，霉味混着铜臭扑面而来。
老爷......少女倒吸凉气。
月光透过窖口，照出堆积如山的银锭。这些本该是矿工们的血汗钱，却被铸成官银充入私库。赐剑尖轻挑，最上层银锭露出底下发黑的碎银——那才是真正的矿税，掺了不知多少泥沙。
装袋。他甩开准备好的麻布。
荷突然拽他衣袖：有动静！
马蹄声如闷雷由远及近。赐平窗缝前，只见百余骑兵已将县衙团团围住，火把映出他们铁甲上的幽冥图腾。为首者摘下头盔，露出赵德庸油光满面的胖脸——方才书房里的竟是替身！
恭候多时了，罚之子。县令的绿眼在夜色中如鬼火闪烁。
荷发抖的手摸向腰间匕首，被赐按住。他闭眼感应体内那股力量，这次不是任由它爆发，而是像纺线般细细梳理。燎原剑似乎感应到主人心意，剑身金焰渐渐凝成细丝。
闭眼。他捂住荷双目。
下一刻，整座地窖迸发出烈日般的强光。院外传来人仰马翻的惨叫，战马受惊掀翻骑手，赵德庸的绿眼也被刺得暂时失明。赐趁机扛起银袋，揽住荷的腰纵身跃出。
放箭！县令捂着眼咆哮。
箭雨破空而来。赐旋身挥剑，金焰在身前形成火盾。不料一支玄铁箭竟穿透火焰，直取他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影七从墙头掷出断剑击落箭矢，自己却被后续箭雨射中大腿。
上山！剑客咬牙折断腿上的箭杆。
赐左手扶影七，右手揽荷，体内力量疯狂涌向双腿。每一步都在青砖上留下燃烧的脚印，箭楼上的弩手甚至来不及调转弩机，三人已冲出百丈之外。
一道冰蓝霹雳突然劈在前路。赐急刹抬头，只见云端立着个玄衣仙子，周身环绕的冰晶正化作第二支冰箭。
玄阴......影七咳着血想挡在前方。
赐却笑了。他放下银袋，将燎原剑插进土里，双手缓缓拉开——就像梦中那个白衣女子抚琴的动作。体内所有突然自行编织，在掌心凝成一张金色长弓。
这是......玄阴仙子的冷笑凝固在嘴角。
弓弦震颤，金焰离弦的瞬间化作火凤。冰箭与火凤在半空相撞，冲击波震塌了半座城墙。待烟尘散去，云端早已不见仙子踪影，只有几片融化的冰晶飘落。
她退了？荷不可置信。
影七却盯着赐眉间：你的纹路......
溪水倒映中，赐额头的金纹已完全成型，像簇跳动的火焰。更奇特的是周身流转的金芒，在夜色中勾勒出虚幻的铠甲轮廓。远处传来百姓的惊呼，有人甚至跪地叩拜。
火神显灵了！
五更时，落凤坡下挤满了人。不仅是最初的三百矿工，还有闻讯赶来的农户、猎户乃至县城贩。他们围着篝火传递银两，每个领到钱的人都用额头碰一下燎原剑。
真是周将军的儿子。独腿老汉老泪纵横，当年将军也是这么分军粮......
赐坐在岩石上包扎伤口。玄铁箭虽未命中要害，但擦过的伤口竟无法自愈，此刻正渗出黑血。荷用烧红的匕首替他剜去腐肉，少女手指出奇地稳。
你常干这个？赐龇牙咧嘴地问。
荷摇头：我爹，挖矿的谁不会治伤？她突然压低声音，那些人叫你罚之子，是什么意思？
篝火噼啪作响。赐望向山坡上的孤坟，想起影七告诉他的身世之谜——庭九公主与凡人将军的私生子，本该被处死的孽种，被养母偷偷救下的婴孩。
意思是......他摸向额间金纹，老要罚我，我就先烧了这。
少女眼睛亮起来。她掏出一块红布，就着火光开始穿针引线：我给你做条额带，遮住这个。针尖在金纹上比划时，赐突然抓住她手腕——布面上已经绣了半朵火焰。
燎原军的标志。荷狡黠地眨眨眼。
黎明前的黑暗中，陆续有人扛着粮食武器上山。他们有的是生父旧部，有的是不堪苛税的农民，更多的只是听罚之子分银救贫的传闻。赐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忽然明白影七为何坚持要他自称将军。
需要个军师。独臂剑客拄着拐走来，递上卷竹简，名单上的人都来了。
赐展开竹简，第一个名字就让他瞳孔骤缩——林正阳，青云书院讲郎。这是当年冒死记录将军府冤案的读书人，也是如今在民间极具声望的大儒。
他愿见我这个......
孽种？影七冷笑，林先生，能焚尽腐朽的，唯有罚之火。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荷绣完了最后一针。红底金焰的额带系上赐额头，恰如朝阳跃出地平线。三百余人自发列队，最前排的矿工举起连夜赶制的旗帜——黑布为底，金线绣着熊熊燃烧的剑。
燎原军！不知谁喊邻一声。
燎原军！
燎原军！
声浪惊起满山飞鸟。赐按着额带的手微微发抖，体内那股力量正与呐喊声共鸣。恍惚间似乎看到云端有个白衣女子在抚琴微笑，而更高处的穹上，无数兵将正在集结。
赵德庸的右眼疼了整整三。
书房里，他疯狂吞咽着活蛇胆降火，案头堆满各地送来的急报。罚之子率众劫银的消息像野火蔓延，更可怕的是民间开始流传——那孽种分银时额间金纹大亮，受惠者伤病不药而愈。
圣主，这......
青铜盆里的血水突然沸腾，浮出鬼帝模糊的面容：废物。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本座给你幽冥之瞳，是让你抓人，不是给庭送把柄！
县令磕头如捣蒜：那孽种有仙力护体，凡兵难伤啊！
仙力？鬼帝突然阴笑，本座倒要看看，他救不救得了一城人。
水面映出一幅骇人画面：青云县水井深处，无数肉眼难察的幽冥虫卵正在孵化。赵德庸顿时会意，却听鬼帝又道：玄阴那贱人已请得诛仙令，三日後兵下凡。
盆中血水恢复平静后，县令摸着绿眼喃喃自语：罚之子......到底是谁在罚谁？
窗外，一只乌鸦振翅飞向落凤坡方向。它爪上缠着根冰丝，在阳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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