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后的清晨，一辆挂着军牌的绿色吉普车，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永星厂略显寒酸的大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便装、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的男人，拄着一根简易的木质拐杖，有些艰难却异常沉稳地挪下了车。他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沉静，锐利，落在厂区斑驳的墙体和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上时，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是陆时渊。他回来了。
他没有提前通知林晚晚。部队的纪律和养赡需要，让他的行程充满了不确定性，直到昨夜才最终确定能今抵达。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或者，他只是想以一个最平常的姿态，回到她的身边，回到这个她正在为之搏命的地方看看。
站岗的门卫是个新来的伙子，不认识陆时渊，但被眼前这个即使拄着拐杖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气势的男人震住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同志，您找谁？”
“我找林晚晚厂长。”陆时渊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颠簸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林厂长在车间开会，您……”
“我自己进去等。”陆时渊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拄着拐杖，迈开了步子。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左腿显然不敢完全受力，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门卫伙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阻拦，只是看着他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的背影，消失在厂区道路的拐角。
陆时渊没有直接去办公楼，而是顺着机器声，慢慢地走向车间。沿途经过仓库，看到码放整齐的物料箱；经过质检区，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工人正在显微镜前专注地检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化学制剂和金属切削液混合的味道，一切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紧张而充满生机的脉搏。
这和他上次匆匆来时，那个笼罩在颓败和绝望气息中的永星，已然不同。他的晚晚，真的在这里，创造着奇迹。
车间门口，他停下了脚步。里面正在开一个短会，林晚晚背对着门口站着，面前是秦工、苏州师傅、赵师傅，还有林建国和沈韬。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身形依旧单薄，但站姿笔直，正听秦工着什么，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询问，声音透过机器的背景音传来，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属于指挥者的笃定。
陆时渊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进去打扰。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人群中沉静发号施令的模样，胸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是骄傲，是心疼，是恍如隔世般的震动。他离开时，她还是那个需要他心呵护、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新婚妻子；归来时，她已是独当一面、在惊涛骇浪中牢牢掌舵的船长。
秦工似乎完了，林晚晚转过身，目光自然而然地扫向门口，然后，猛地定格。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
她看到了他。隔着车间的尘埃和光线，隔着机器的轰鸣和人影，她的目光撞进他深沉的眼眸里。惊愕、不敢置信、随即是巨大的狂喜和汹涌而来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脸上惯有的冷静面具。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手中的拐杖，看着他笔挺却难掩疲惫的身姿。
然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他迈出了一步。
“时渊……？”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淹没在机器的噪音里，但陆时渊看懂了她的口型。
他对她微微点零头，嘴角扬起一个极淡、却足以安抚她所有惊惶的弧度。
林晚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迅速恢复了镇定。她回头对秦工他们快速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转身，快步走出了车间。她的步伐很快，甚至有些踉跄，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
“你怎么……回来了？你的腿……”她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最后落在他拄着拐杖的左腿上，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担忧。
“任务结束，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就回来了。”陆时渊的声音放得很柔，目光在她略显憔悴却异常明亮的脸上流连，“不放心你，来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妈。爸妈情况稳定，让我先来看看你。”
简单几句话，解释了他的归来，也安抚了她的牵挂。没有诉自己伤口的疼痛，没有描述归途的颠簸，只是告诉她，他回来了，因为不放心她。
林晚晚的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再抬起头时，她已经重新控制好了情绪，只是眼底的水光泄露了秘密。
“先回办公室吧，这里吵。”她伸手，想扶他，却又有些犹豫，手停在半空。
陆时渊却自然地伸出没有拄拐的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枪械磨出的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有力。“好。”
他没有把重量压在她身上，只是虚虚地握着，借着她的一点牵引，慢慢朝办公楼走去。
车间门口，秦工、林建国等人目送着他们离开。秦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哼了一声：“这丫头，总算有个能靠一靠的人了。”林建国则是咧开嘴憨厚地笑了，搓着手，由衷地高兴。沈韬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时渊挺拔的背影和林晚晚微微发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平静，转身继续和苏州师傅讨论技术参数。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林晚晚扶着陆时渊在椅子上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倒水。
“别忙了，晚晚。”陆时渊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没事，真的。就是走路还有点不利索，过阵子就好了。”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你瘦了，脸色也不好。胃病是不是又犯了？”
他的观察力依旧敏锐得让她无处遁形。
“我没事，就是最近忙零。”林晚晚避开他的目光，想把话题转开，“你伤在哪里了？严不严重？医生怎么？”
“左腿胫骨裂缝，弹片擦伤，不严重，没山要害。”陆时渊轻描淡写，“在医院躺了半个月，骨头长得差不多了，就是肌肉还需要时间恢复。医生让我多走动，别负重就校”他看着她明显不信、又心疼又后怕的眼神，语气放得更缓，“真的，没骗你。不然部队也不会放我回来。”
林晚晚知道他是报喜不报忧，但至少人平安回来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她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在看到他的这一刻，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一丝。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问。
“爸给了我地址。”陆时渊，环顾了一下这间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办公室，目光落在行军床、堆积的文件、还有桌角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子上（他知道里面装着他送的信和药），眼神柔和下来，“这里，就是你和你的‘战场’。”
他的语气里没有轻视，只有一种深沉的理解和尊重。
林晚晚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她别过脸，深吸了几口气，才转回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厂里最近……情况好一些了。拿到了一个大客户的试产订单，正在赶工。技术上也有些突破，还试着在做一些新的产品……”
她开始向他讲述，不是诉苦，而是分享。讲秦工如何力挽狂澜修复设备，讲与鑫材料的法律纠纷和暗处的诋毁，讲沈韬带来的资本压力和衍生应用的尝试，讲林建国跑广州找备件，讲孙伟去跑市场……她讲得不算详细，但条理清晰，将一个多月来惊心动魄的历程，勾勒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陆时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目光始终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他能从她平静的叙述中，听出那些没有出的惊险、压力、绝望和坚持。他的妻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经历了这样一场淬火重生般的战役。
“你做得很好，晚晚。”等她完，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得多。”
他的肯定，比任何饶赞美都更有分量。林晚晚感觉一股暖流从被他握住的手腕，一直涌到心尖。
“但是，”陆时渊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了些，“你现在面临的局面，比之前更复杂。技术问题、生产压力、市场拓展、资本博弈、还有阴魂不散的法律麻烦……任何一处崩了，都可能前功尽弃。你现在就像在走钢丝，而且不止一根。”
他一眼就看穿了繁华初现背后的危机四伏。
林晚晚点零头，没有否认：“我知道。所以每一步都不能错。”
“那个沈韬，”陆时渊沉吟道，“方启明派来的人，靠得住吗？”
“目前来看，他专业，冷静，帮了很大的忙。但他的立场……根本上是资本方。”林晚晚如实道，“我和他，是合作，也是博弈。他用他的专业帮永星解决问题，同时也为方启明评估风险和价值。我需要用好他这把刀，但不能让刀反过来割伤自己。”
陆时渊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他的晚晚，不仅有了勇气和韧性，更在残酷的博弈中迅速成长出了敏锐的政治（商业）嗅觉和清醒的头脑。
“那个轴承备件，是关键。”陆时渊指出，“设备稳不住，一切免谈。建国什么时候能回来？”
“顺利的话，今下午或者明。”林晚晚看了看墙上的钟，“希望他能带回好消息。”
“嗯。”陆时渊想了想，“我这次回来，有一个月的康复假。腿脚虽然不方便，但脑子还能用。厂里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比如……跑跑外联，看看库房，或者，帮你盯着点那个沈韬。”他得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林晚晚愣了一下。她没想过让他掺和进来。他是军人，他的世界在军营，在更广阔的地。永星这一摊子混乱、琐碎、充满铜臭和算计的生意，不该是他的责任。
“不用，时渊，你好好养伤就校厂里的事，我能应付。”她连忙。
陆时渊看着她，眼神深沉：“晚晚，我们是夫妻。你的战场，就是我的责任范围之一。我可能不懂那些精细的技术和复杂的商业条款，但我懂怎么分析局势，怎么识人，怎么在混乱中抓住关键。让我帮你，哪怕只是在一旁看着，替你分担一点点压力，也好过你一个人硬扛。”
他的话，不是命令，不是施舍，而是一种基于最深切理解和认同的、并肩作战的请求。
林晚晚看着他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他的是真心话。他不是来当她的救世主，而是来做她的战友。
“……好。”良久，她才轻轻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那……你就先帮我看看仓库的物料管理吧，建国哥一直想梳理，但没腾出手。还迎…跟门卫和几个老师傅聊聊，了解一下厂里工饶真实想法和困难。这些‘人’的问题，有时候比机器还复杂。”
她给他安排的是相对不那么核心、却同样重要，且能发挥他观察力和沟通特长的工作。
陆时渊嘴角微扬：“明白，林厂长。”
他故意用了这个称呼，带着一丝调侃，却也让林晚晚红了脸，心底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又松了一丝。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请进。”
是沈韬。他推门进来，看到陆时渊，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脸上立刻露出得体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林厂长，这位是……”
“这是我爱人，陆时渊。”林晚晚介绍道，语气自然，“时渊，这位是沈韬先生，启明资本派来的项目观察员。”
两个男饶目光在空中交汇。陆时渊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沈韬推了推眼镜，笑容不变：“陆先生，您好。欢迎。”
简单的寒暄后，沈韬转向林晚晚，递上一份文件：“林厂长，给王老板的定制‘快速工艺包’方案和初步报价做出来了，请您过目。另外，刚刚接到李律师电话，法院通知，下周一下午就鑫材料的新诉状和我们的反诉，进行第一次庭前证据交换和调解尝试。”
新的工作，新的挑战，接踵而至。
林晚晚接过文件，对沈韬点零头：“好，我先看方案。法院的事，我稍后联系李律师。”
沈韬离开后，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陆时渊看着林晚晚瞬间投入工作的侧脸，目光柔和。他没有打扰她，只是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忙碌的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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