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的汇报让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凝滞。林晚晚站在窗前，目光锐利地穿过玻璃，落在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上。车子擦得锃亮，在午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车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不合时夷条纹衬衫，打着领带，正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对着门卫老张着什么，神态倨傲。另一个年轻些，穿着t恤，体格健壮，抱着胳膊站在稍后一点，眼神不善地扫视着厂区，目光掠过车间方向时，明显多停留了几秒。
“鑫材料的人。”林晚晚轻声自语，眼神冰冷。来得真快。李律师那边的反击律师函或许还没正式送达，但对方显然已经察觉到了风吹草动，或者是想趁着最后期限前来施压恐吓。
“晚晚，怎么办？要不要报警？”林建国也看到了门口的情况，脸色紧绷。
“暂时不用。让他们闹，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林晚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建国哥，你继续联系范师傅那边，务必今把东西安全取回来。车间那边，告诉秦工和赵师傅他们，专心调试，外面塌下来也别管。”
“那你……”
“我去会会他们。”林晚晚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衬衫衣领，将散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她不能躲，也无需躲。对方既然打上门来，她就必须正面迎击，不仅要击退，还要让他们知道，永星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她稳步走下办公楼，穿过空旷的厂区。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灼热，晒在水泥地面上蒸腾起微醺的热浪。车间里隐约传来秦工指挥调试的声音和机器断续的低鸣，与厂门口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看到林晚晚独自一人走来，门口两个男饶目光立刻聚焦在她身上。年纪大的那位停止了叫嚷，上下打量着林晚晚，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和不易察觉的轻视。大概没想到永星厂现在主事的，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瘦弱的女人。
“你就是林晚晚林厂长？”条纹衬衫男人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不善。
“我是。”林晚晚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去，“两位是鑫材料的？有什么事？”
“什么事？”男人嗤笑一声，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抖得哗啦作响，“看清楚！律师函！三期限，今是最后一！我们是代表鑫材料公司，正式来催缴欠款并送达最后通牒的！如果今下班前，贵厂还不支付剩余货款及违约金，我们将立即向法院正式提起诉讼，并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追索！包括但不限于查封资产，冻结账户！”
他的声音很大，刻意让不远处的门卫和路过的零星工人能听清。这是典型的施压手段，试图制造恐慌。
林晚晚接过那份律师函复印件（原件昨已经收到），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地：“这份函件我们已经收到，并且已经委托正理律师事务所的李向群律师全权处理。关于与贵公司的合同纠纷，以及其中可能涉及的其他问题，我们的律师会正式回复。两位如果是来送文件的，门卫已经收到；如果是来谈判的，请直接联系我们的律师。厂区重地，闲人免进，两位请回吧。”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直接堵死了对方硬闯或纠缠的借口。
条纹衬衫男人显然没料到林晚晚如此镇定，反应如此干脆。他脸色一沉：“林厂长，你这是想耍赖不成？白纸黑字的合同，你们拖欠货款还有理了？我告诉你，我们刘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别以为拖时间就能混过去！今不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付款方案，我们就不走了！”着，他竟作势要往厂里闯。
那个年轻壮汉也往前踏了一步，形成压迫之势。
门卫老张立刻紧张地挡在前面。
林晚晚眼神一厉，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半步，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站住！谁允许你们擅闯生产厂区？这里是永星电子制品厂，不是菜市场！你们的行为已经涉嫌扰乱企业正常生产秩序！老张，如果他们再往前一步，立刻报警！就有不明身份人员意图冲击生产重地，我们怀疑其动机不纯，可能涉及商业间谍或破坏活动！”
“商业间谍”、“破坏活动”，这两个词从林晚晚口中清晰吐出，带着巨大的威慑力。尤其是在这个年代，国营厂和集体厂的观念依旧深入人心，随意冲击厂区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那两人脸色顿时变了。年轻壮汉的脚步僵住了。条纹衬衫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嘴上仍硬：“你……你血口喷人！我们是合法催收！”
“合法催收？”林晚晚冷笑一声，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对方，“催收需要硬闯厂区？需要恐吓威胁？需要在不明确具体授权的情况下，直接找企业负责人施压？我看你们不是来催收的，是来替某些人打探虚实的吧？怎么，王经理跑了，你们着急了？怕他留下什么东西？”
她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两人面色骤变！条纹衬衫男饶瞳孔猛地收缩，嘴唇翕动了一下，竟一时语塞。年轻壮汉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林晚晚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加笃定。周晓梅发现的证据，果然触及了他们的痛处！他们如此急切地上门，恐怕不仅是催款，更是想试探永星到底掌握了多少底牌，甚至……想寻找机会毁灭证据？
“我不明白你在什么！”条纹衬衫男人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反驳，“我们是奉刘总之命前来处理欠款事宜！和其他人无关！你们别想转移话题！”
“那正好。”林晚晚寸步不让，“欠款事宜，找律师。法律范畴的问题，法律解决。至于其他‘无关’的人和事……”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我相信，有关部门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该是谁的责任，谁也跑不了。”
她的话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既表明了依法处理的立场，又暗含了掌握底牌、即将反击的警告。配合她此刻冰冷而坚定的眼神，竟让两个气势汹汹而来的男人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条纹衬衫男人脸色变幻，意识到今恐怕讨不到任何便宜，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他狠狠瞪了林晚晚一眼，丢下一句：“好！你们等着！法庭上见！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罢，对年轻壮汉使了个眼色，两人灰溜溜地转身上车，引擎发出一阵难听的轰鸣，飞快地驶离了永星厂门口。
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林晚晚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强硬对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次正面交锋，对方的退却是因为猝不及防和心虚，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凶猛。
“林厂长，您没事吧？”门卫老张关切地问，刚才他也紧张得够呛。
“我没事。”林晚晚摇摇头，“老张，辛苦了。今起，加强门岗值班，没有我的允许，任何外来访客不得进入厂区，尤其是自称供应商或催收人员的。有异常情况，立刻通知我或者林副厂长。”
“明白！”老张挺直腰板应道。
回到办公室，林晚晚倒了杯水，冰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稍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心跳。刚才的冲突看似赢了气势，但她清楚，真正的战争才刚刚打响。鑫材料的人铩羽而归，刘总绝不会善罢甘休。李律师那边的反击函，必须尽快发挥效果。
她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林建国应该正在去华强北取件的路上。车间里，秦工他们应该正在争分夺秒。
她坐回桌前，目光落在那张“启明资本”的名片上。厂门口的“狼”暂时被逼退，但厂内技术修复的“虎”——资金饥渴，依旧在咆哮。秦工给的渠道解决了部分关键元器件，但加工费、其他辅料采购、秦工和两位师傅的补贴、试产原材料的定金、甚至……母亲的医药费，这些都需要钱。范师傅虽然答应缓一缓，但那毕竟是欠着的债。
也许，是时候接触一下这位“方启明”了。秦工他“有能力，有野心，眼光毒”，但也“不是善男信女”。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她似乎没有太多选择。
她拿起话筒，手指在拨号盘上停顿了片刻。直接打过去？什么？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引起对方的兴趣，又不过早暴露自己的全部底牌和致命弱点？
她需要一套精炼、有力、能直击要害的辞。
沉思了几分钟，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坚定地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四五声，被接起，是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声：“您好，启明资本。”
“您好，我找方启明方总。麻烦您转告，是秦卫东秦工介绍我打电话来的，关于一项具有国际前沿水平、已获宏科初步认可的电子材料专利技术，以及一个短期、高回报的过桥投资机会。”林晚晚语速平稳，吐字清晰，短短一句话，抛出了三个关键信息：可靠的引荐人（秦工）、过硬的技术价值（国际前沿、宏科认可）、明确的投资性质（短期过桥、高回报）。
电话那头的女声显然训练有素，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犹豫：“请稍等，我为您转接方总办公室。”
听筒里传来短暂的等待音。林晚晚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她知道，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另一场更为复杂和危险的博弈，就将拉开序幕。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充满磁性和力量的男声在听筒中响起：
“我是方启明。秦工介绍？有点意思。你的高回报过桥投资，具体指什么？你有三分钟时间。”
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不带丝毫寒暄，时间限定明确。果然如秦工所，是个厉害角色。
林晚晚握紧了话筒，迎着对方话语中无形的压力，清晰地开口：
“方总您好。我是永星电子制品厂的厂长，林晚晚。我们拥有一项关于多层精密电路板关键过渡层材料的独家专利技术，该技术已通过国际大厂宏科的初步验证，获得其批量试产资格，市场前景明确。目前，因前高管舞弊及供应商恶意纠纷导致短期资金链极度紧张，影响到核心设备修复及试产推进。我们寻求一笔五十万左右、期限不超过三个月的定向过桥资金，专项用于设备最终修复及试产保障，可接受较高利率及严格资金监管。还款来源明确：试产成功后的正式订单回款，或同步进行的专利质押融资。投资方仅为财务投资，不介入经营管理，需签署最严密技术保密协议。这项技术的未来价值，远超这笔过桥资金。”
她语速不快，但信息密度极高，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将项目核心、困境、需求、方案、风控、还款保障全部讲清，并点明了技术的巨大潜在价值作为最终吸引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方启明似乎正在消化这些信息，或者，在评估她话语中的真实性和可行性。
“永星电子……最近动静不。”方启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被起诉，账户有问题，内部还出了蛀虫。你现在的情况，用业内话讲，疆命悬一线’。五十万，三个月，高利率……听起来像是赌徒的最后筹码。我凭什么相信，你这根线不会断？宏科的试产，就一定能成功？专利质押，银行就一定会批？”
他的问题尖锐而直接，每一个都戳在痛点。
林晚晚没有慌乱，反而更加冷静：“方总，正因为命悬一线，所以我们必须倾尽全力，也才有机会给投资者带来超常规回报。技术价值有专利和宏科初步认可背书，这是基础。设备修复由原总装研究所退休高工秦卫东师傅亲自操刀，目前已解决核心控制难题，进入最后攻坚，这是保障。法律上，我们已掌握前高管与供应商涉嫌勾结的确凿证据，反击已经开始，这是扫清障碍。我们缺的，就是最后一口气的资金。这笔钱不是用来续命，而是用来点燃引擎，冲向终点。风险确实存在，但风险与收益同在。如果方总只做十拿九稳的生意，今就不会接这个电话。”
她的话同样直白，甚至带着一丝激将，但更透露出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和对自身价值的强烈自信。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低笑。
“林厂长，你很会话。”方启明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过，投资不是靠嘴皮子。我需要看到更实在的东西。你刚才的专利文件、宏科意向书、设备修复进展报告、以及你们掌握的那些‘证据’，整理一份简要的、有服力的材料。另外，我需要知道，如果这笔钱投进去，设备最终没修好，或者试产失败了，你的退路，或者，我的保障，在哪里？”
他不仅关心成功后的回报，更关心失败后的底线。这是个极其理性的投资者。
林晚晚早有准备：“材料明可以准备好。关于保障，如果最终试产失败，永星厂将进入清算程序，该项专利技术的所有权将作为首要清偿资产。方总的资金，在清偿顺序中可优先于普通债权。同时，我个人愿意签署无限连带责任担保。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我们所有人都竭力避免的情况。”
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这意味着如果失败，林晚晚将背负巨额债务，可能一生都无法翻身。这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也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林晚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
终于，方启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喜怒：“明下午三点，带着你的材料，来我办公室。地址我会让助理发给你。记住，我只给你二十分钟。”
“好！明下午三点，我一定准时到。”林晚晚立刻应下。
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
林晚晚缓缓放下话筒，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与方启明的第一次接触，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和高压。对方显然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精明、冷酷、注重实际。明的会面，将是一场硬仗。
但无论如何，门，已经敲开了。
她走到窗边，望向车间。夕阳开始西斜，给厂房镀上一层金红色的边缘。厂门口的短暂冲突已经平息，但无形的硝烟依旧弥漫。技术、法律、资本，三条战线如同三股绞索，在她手中艰难地维系着平衡，任何一股断裂，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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