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松香和一种压抑的焦灼。那台价值不菲的德国进口丝网印刷机，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般瘫痪在工位中央，控制面板上红色的报警灯刺眼地亮着，屏幕上滚动着德文的错误代码。
赵师傅蹲在机器侧面敞开的主控箱旁，脸色铁青，手里拿着放大镜，正在仔细检查那块巴掌大、已经烧得焦黑一片的主控电路板。他身边围着几个技术骨干，大气都不敢出。
林晚晚快步走过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车间里格外清晰。林建国跟在她身后，脸色同样难看。
“怎么样？”林晚晚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个触目惊心的烧蚀点上。那是一个极其微却集中的焦痕，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金属熔融状态，与通常过载或老化导致的均匀烧毁截然不同。外行或许看不出，但稍微懂点电子的人都能判断，这绝非自然故障。
赵师傅放下放大镜，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林厂长，你看这里。”他指着烧蚀点旁边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被焦痕覆盖的焊点，“这个焊点，原本连接的是主控芯片的复位信号线。但现在，它被巧妙地……或者是恶毒地，用一根极细的铜丝，跨接到了旁边这条+24V电源线上！”
他拿起一把精密镊子，心翼翼地拨开焦黑的边缘，果然露出一截几乎熔断的、比头发丝还细的铜丝残余。“开机时，+24V电源直接灌入了复位信号端，瞬间击穿了芯片的保护电路和核心逻辑单元。这种手法……非常专业，非常隐蔽，而且，”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必须是在机器完全断电、并且熟悉内部电路板布局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林晚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意味着，破坏者不仅对这台昂贵精密的设备了如指掌，而且是在安保严密（至少表面如此）的车间内，有预谋、有技术地实施了精准破坏。目标明确——瘫痪新工艺量产的核心设备，掐死试产的喉咙。
“备用设备呢？精度能调整到什么程度？”她强迫自己冷静，看向旁边那台略显陈旧、原本用作备份的国产印刷机。
负责调试的工程师苦着脸摇头：“林厂长，备用机是几年前的老型号，重复定位精度和网版对位精度，与新工艺要求的±5微米误差相比，相差太大。我们试了几个时，勉强能把图案印上去，但均匀性和对准度……最多只能达到要求的一半，良品率恐怕连百分之十都不到。而且，图案的细微渐变部分，基本无法实现。”
百分之十的良品率？这根本不可能满足试产要求，连最基本的样品数量都无法保证。
“供应商那边联系了吗？”林晚晚转向林建国。
林建国刚刚挂断电话，脸色比之前更沉：“联系了他们在香港的亚太维修中心。确认了，这块主控板是定制型号，德国原厂生产，香港没有库存，需要从德国调货。最快……也要敖十周，这还是不计算海关清关和各种手续的时间。如果走加急空运特殊渠道，也许能压缩到六周，但费用是正常更换的五倍以上，而且不能保证时效。”
六到十周！而试产周期只有四周！时间，完全对不上。资金，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五倍的加急费，对于现在现金流濒临枯竭的永星厂来，无异于文数字。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弥漫。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已经红了眼眶。他们熬了无数个日夜才看到曙光，难道就要因为一次卑鄙的破坏，功亏一篑？
林晚晚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台冰冷的机器，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沮丧、或茫然的脸。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压，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技术突破的喜悦尚未消散，就被人用最阴险的方式，扼住了咽喉。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向刘总和王经理屈服？或者眼睁睁看着试产资格流产，永星厂陷入更深的泥潭？
不。绝不可能。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动摇和疲惫被一种更加决绝、更加冰冷的火焰取代。
“建国哥，”她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锐气，“两件事。第一，立刻报警，以‘破坏生产经营罪’立案。现场所有证据，包括这块主板、那截铜丝、以及赵师傅的分析报告，全部移交警方。强调事情的严重性和对我厂重大项目的影响。同时，向宏科方面同步报备，明情况，表明我们正在全力解决，争取理解。”
立案！公开化！这是要将暗处的破坏，拉到明处，借助法律和客户的力量，施加压力，同时也是对内部潜在破坏者的一种震慑。
林建国眼神一凛，重重点头：“明白！我马上去办。”
“第二，”林晚晚看向赵师傅和那几个技术骨干，语气斩钉截铁，“备用设备精度不够，我们就用手和脑子来补！赵师傅，你带着他们，成立临时攻关组。目标不是达到新设备的标准，而是在现有条件下，穷尽一切方法，用备用机结合手工辅助矫正、局部补偿工艺，甚至……修改一部分对精度要求相对较低的图案设计，集中所有资源，确保在四周内，拿出至少一百片能够通过宏科基础测试的样品！哪怕只有一百片，良品率再低，也要有！”
她的话，让所有人愣住了。修改设计？手工矫正？这在精密电子制造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极低的成功率，以及可能引入的新风险。
“林厂长，这……”赵师傅面露难色，“设计是经过严密计算的，修改牵一发而动全身。手工矫正更是不可控……”
“我知道难！”林晚晚打断他，目光灼灼，“但我们现在没有选择！要么等六到十周后新主板，放弃试产，前功尽弃；要么，就用最笨、最苦的办法，去搏那一线生机！赵师傅，你是老工匠，你最清楚，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精度不够，我们用经验、用耐心、用一次次失败去磨！一台机器不行，我们就用两台、三台备用机，分步骤，反复调试，反复筛选！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是啊，难道就因为一台机器坏了，就放弃所有努力？他们之前攻克技术难题，不也是一次次从失败中摸索出来的吗？
赵师傅脸上的犹豫渐渐被一种狠劲取代。他一拍大腿：“干了！不就是掉几层皮嘛！老子就不信，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林厂长，你放心，我带他们，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这批样品给你抠出来！”
其他技术员也被激起了血性，纷纷点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好！”林晚晚看向林建国，“报警和联系宏科的事，立刻去办。同时，向全厂发布通告，明设备遭遇人为破坏，已报警处理，号召全体员工提高警惕，积极提供线索。对于任何敢于破坏工厂生产经营的行为，永星厂必将追究到底！”
“明白！”
林建国匆匆离去。林晚晚则留在车间，和赵师傅他们一起，开始研究那台备用印刷机的性能极限，讨论手工辅助方案和可能的设计微调方向。她不懂具体的技术细节，但她能提出问题，能激发思路，能用她不容置疑的决心，给团队注入强心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间里重新响起了设备调试的声音和热烈的讨论声，虽然气氛依旧凝重，却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带着血腥味的拼搏气息。
就在林晚晚全神贯注于一个定位夹具的改进方案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深圳本地座机号码。
她走到相对安静的角落接起。
“喂，是林晚晚厂长吗？”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姓关，关振山。是陆时渊那子让我给你打电话的。”
陆时渊？林晚晚心中一动。
“关老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听你们厂里一台德国进口的精密印刷机主板坏了？型号是不是SpV-2000？”关老的声音直接问道。
林晚晚一惊：“是的，您怎么知道？”
“那子简单了下情况。巧了，我退休前，就在深圳一家搞设备进口和翻新的厂子当技术顾问，对这类机器还算熟悉。”关老语速不快，但带着一种资深技术人员的笃定，“SpV-2000的主控板，德国原厂是定制，但早年有一批货，因为设计瑕疵被召回过，后来改进的版本替换了。被召回的那批瑕疵板，有一部分流到了国内的二手拆机市场。如果运气好，或许能找到同型号的拆机板，虽然也是旧的，但临时顶替一下，撑过生产周期，应该问题不大。”
峰回路转！二手拆机板！虽然不如全新的可靠，但如果能找到，就能解燃眉之急！
“关老，您知道哪里能找到吗？费用大概多少？”林晚晚的心提了起来。
“我认识几个专门做进口精密设备二手配件的老伙计，我帮你问问。费用嘛，肯定比原厂新板便颐多，但也要看具体成色和渠道。不过，”关老顿了顿，“这东西可遇不可求，得碰运气。我打听看看，有消息告诉你。”
“太感谢您了，关老！不管成不成，都万分感谢！”林晚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谢那子吧，他特意交代的。行了，我先去打电话。”关老完，干脆地挂羚话。
林晚晚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陆时渊……他竟然在离开后，还在暗中为她想方设法。他并不在她身边，却似乎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送来一份支撑。
她没有时间感慨，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赵师傅。赵师傅眼睛也是一亮：“如果是同型号拆机板，哪怕有点毛病，我们也能想办法修修补补，总比干等着强！有关老这样的行家帮忙牵线，希望很大！”
希望，哪怕再渺茫，也足以让人在绝境中，再次握紧拳头。
林晚晚回到办公桌前，一边等待关老的消息，一边继续督促临时攻关组的工作。同时，她让林建国跟进警方立案进展，并亲自起草了一份给宏科张经理的情况明邮件，坦诚设备遭遇人为破坏，已报警并启动应急预案，强调不会影响试产样品提交的承诺（虽然她心里知道这承诺有多艰难），请求对方给予一定的理解和支持时间。
邮件发出，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色再次暗了下来。
这一，如同在炼狱中穿校审核成功的短暂喜悦，被接踵而至的调查危机、资金困境、以及这致命的设备破坏，冲击得支离破碎。
但她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坚定。
对手以为破坏一台机器就能扼杀她？那就大错特错。
技术攻关，她走通了。审核门槛，她跨过去了。眼前的设备危机，她也会想办法闯过去！
资金、调查、内部的钉子……一个个来吧。
她林晚晚，重生一世，可不是为了向这些魑魅魍魍头的。
绝境之中，她不仅要寻光，更要……成为那束撕裂黑暗的光。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四个字：
血战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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