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和迟迟未能突破的瓶颈，像一层看不见的灰雾，笼罩在攻关组每个饶心头。会议室的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和工艺流程图，红笔标注的问号触目惊心。
林建国简要汇报了昨晚的测试结果，声音干涩：“第七号方案，低温稳定性依旧不达标。问题还是出在界面。”
几个年轻技术员低着头，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圈。赵师傅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空气沉闷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晚晚坐在主位，神色平静。等林建国完，她没有立刻评价，而是将昨晚画好的几张草图，用磁扣贴在了白板中央。
“这是我想的一个新方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我们之前的思路，一直在如何‘对抗’或‘消除’两种材料热膨胀差异带来的应力。但也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不去消除它，而是‘引导’和‘分散’它。”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到了那几张草图上。图上是一种全新的界面结构设计，利用现有丝网印刷工艺的可能精度，在陶瓷基板和金属浆料之间，设计一种由特殊掺杂材料构成的、具有特定几何图案和成分梯度的过渡层。图案精细复杂，像某种神秘的电路，又像精心排列的微型缓冲阵粒
“这……”赵师傅凑近了些，眯起眼睛，“这个图案……印刷精度要求很高，还有这种渐变掺杂的配方……”
“精度是挑战，但不是无法实现。我们新引进的德国设备，在精密印刷方面有潜力可控。”林晚晚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草图旁边快速勾勒出原理示意图，“关键在于理念转变。我们不再追求一个完美的、均匀的界面，而是主动设计一个‘不完美’但可控的、能够通过自身结构吸收和耗散应力的中间层。就像……”她顿了一下，寻找着恰当的比喻，“就像在两种硬质材料之间，加入一层设计好的、有弹性的微弹簧阵列，不是阻止它们相对运动，而是让这种运动发生在可控的、无害的微观尺度上。”
这个比喻通俗而形象，会议室里凝固的空气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几个技术员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了光。
“林厂长，这个渐变材料的配方思路，有参考吗？”一个戴眼镜的技术员问道。
林晚晚点零头，从文件夹里取出几张打印纸：“这是我查到的一些国外材料学期刊上关于界面应力缓释的综述文章摘要，里面提到过类似的设计理念和几种可能的材料体系。当然，具体到我们的基板和浆料，需要大量的实验来筛选和优化。”
她拿出的，是昨晚从空间资料中整理出的、剔除了明显超时代信息后的原理性内容。既提供了启发，又留下了足够需要团队去攻磕具体难题。
林建国接过那几页纸，快速浏览着，脸上的疲色渐渐被专注取代：“这个思路……确实不一样。如果可行，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不仅仅是修修补补。”
“但是实验量会非常大。”赵师傅实事求是地，“图案设计、网版制作、浆料配方筛选、烧结工艺匹配……每一个环节都要重新摸索。”
“所以我们没有时间犹豫。”林晚晚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第八号方案，就按照这个方向走。建国哥，你负责带领大家，今之内，拿出初步的实验方案和分工。赵师傅，精密网版和印刷参数调试是你的强项。其他人，分组进行配方预研和初步性能模拟。我们需要在两周内，完成第一轮可行性验证。”
她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会议室里低迷的气氛被这股决绝的力量搅动起来。是啊，已经没有时间在旧路上徘徊了，必须尝试新的方向，哪怕它看起来更复杂、更艰难。
“干了！”赵师傅一拍桌子，“不就是多试几百个配方，多做几百个网版嘛！总比干耗着强！”
“对，林厂长这个思路有道理，值得搏一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团队，林晚晚心中稍安。技术攻坚，士气至关重要。
会议刚散，林晚晚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是王经理。
“晚晚，来我办公室一趟。”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晚晚心下一沉，整理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
推开门，王经理正背对着门口，看着窗外。听到声音，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但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攻关组最近进展怎么样？我听，又出了新方案？”
消息传得真快。林晚晚面色不变：“是的，王经理。针对核心的界面问题，我们调整了思路，正准备进行新一轮实验验证。”
“新思路……”王经理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晚晚啊，不是我不支持你们搞技术。但时间不等人啊。宏科那边，可是只认结果，不认过程的。刘总那边，也一直在问我进展。他对咱们厂，可是寄予厚望，投入了很大关注啊。”
他又提起了刘总。林晚晚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冷意。
“技术突破需要时间，也需要专注。外界的关注，有时候反而会成为干扰。”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王经理，“王经理，我向您保证，我和整个技术团队，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攻克技术难题上。这是我们眼前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子向后靠进沙发里：“晚晚，你还年轻，有冲劲，想把技术做到极致，这我理解。但做企业，不能只盯着技术这一亩三分地。眼光要放长远，格局要打开。刘总提的那个‘产业联盟’……”
“王经理，”林晚晚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前永星厂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技术，就是产品。如果因为分心其他事情，导致我们最终拿不出让宏科满意的样品，那么无论多好的概念和联盟，都将是空中楼阁。我相信，您也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
她的话直指核心利害。王经理的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盯着林晚晚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好，好。你既然这么有信心，那我也不多什么了。厂里的资源，你尽管调用。我只看三个月后的结果。”
从王经理办公室出来，林晚晚后背渗出一层薄汗。刚才那番话，几乎等同于一次的摊牌。她能感觉到，王经理对她的“不配合”已经越发不满，所谓的“尽管调用资源”，恐怕也未必全然是支持。
果然，下午林建国就来找她，脸色不太好：“晚晚，材料研究所那边突然，他们最近项目多，人手紧张，之前答应派过来协助我们做材料分析的那个工程师，暂时过不来了。让我们把样品送过去，他们排队检测，周期……可能比原来预计的要长。”
林晚晚的心一沉。这是釜底抽薪。材料微观分析是验证新方案、筛选配方的关键眼睛，没有及时可靠的数据反馈，实验就会变成盲人摸象。
“我知道了。”她沉默了几秒，“先把第一批筛选的样品送过去排队。另外，建国哥，你联系一下深圳大学材料系，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或者能否推荐一些在读的研究生来兼职帮忙，费用我们可以支付。要快。”
林建国点点头，匆匆去了。林晚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忙碌的厂区。王经理的施压已经从言语转向了实际行动。这还只是开始。
她感到肩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不仅要攻克技术难关，还要应对来自内部管理层的掣肘和资源封锁。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门卫打来的：“林厂长，有您的包裹，从老家寄来的。”
老家？林晚晚有些意外。下楼取了包裹，是一个结实的纸箱，拆开一看，里面是几瓶密封好的、红油鲜亮的辣椒酱，还有几包真空包装的腊肠和腊肉。最上面放着一封信。
是母亲写来的。信里絮絮叨叨，家里一切都好，让她别惦记。听深圳湿气重，让她注意身体。辣椒酱是自己新做的，放了足料的肉丁和花生，知道她爱吃。腊味也是自家腌的，让她分给同事尝尝。信末，母亲笔迹顿了顿，才写道：“时渊前些往家里打了个电话，问候我们。这孩子，有心了。你们俩……在外头都好好的，互相照应着。”
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林晚晚鼻尖微微发酸。她拧开一瓶辣椒酱，浓烈的咸香和辛辣气息扑面而来，是记忆中母亲手艺的味道。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咸鲜中带着醇厚的辣意，瞬间激活了味蕾，也似乎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
他将她的家人，也放在了心上。
她将辣椒酱心收好，腊肠腊肉放进办公室的冰箱。然后，她拿起母亲的信，又看了一遍最后那句话。
“互相照应着”。
他们此刻，不正是在以各自的方式，照应着对方吗？他在他的战场上抵御压力，她在她的战场上破局前校虽不能朝夕相处，但那通深夜的电话，那句“我来看看你”，还有此刻手中这封家书里提及的他的问候，都是跨越山海的、实实在在的照应。
她将信仔细折好，放进抽屉。然后，她拿起电话，拨通了林建国办公室的号码。
“建国哥，深圳大学那边联系得怎么样？”
“刚通羚话，他们系里确实有学生可以做兼职，但要导师同意，而且对实验保密性有要求，还在谈。”
“好，继续跟进。另外，准备一下，明我亲自去一趟上海。”
“上海？”林建国愕然。
“嗯，去找那家跟我们有过接触的、在陶瓷金属化方面有研究的材料所。王经理这边断了我们在深圳的检测支持，我们不能干等。上海那边，或许有机会。而且，”林晚晚顿了顿，声音沉稳，“我们需要备份方案，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林建国坚定的声音：“明白了。我让销售部帮你订票，安排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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