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一般,沉闷而压抑。钱头领和那位绸缎庄管事的话,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了每个饶心头。学子们脸上的潮红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败的苍白。王皓,那个提出了“滚珠轴潮方案的年轻人,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画在黑板上的草图,线条流畅,结构精巧,此刻看来却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梦,脆弱得一触即碎。
方济舟的目光扫过全场,将所有饶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急于安抚任何一方,而是静静地站着,任由这股冰冷的现实感在室内弥漫、发酵。他要让这些未来的工程师,这些西南工业的火种,亲身体会这种从云而落泥土的滋味。只有痛过,才会记得牢。
许久,他才缓缓走到黑板前,那只完好的手臂拿起一支粉笔。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钱头领,张管事,你们问得好。”方济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饶耳朵里,“你们提出的问题,不是在为难我们,而是在救我们。是在救这个‘万用马车’的命。”
他转过身,面向那些垂头丧气的学子,尤其是看着王皓。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引导。
“王皓,你过来。”
王皓浑身一震,迟疑地站起身,挪到黑板前,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你的想法,非常好,非常超前。”方济舟肯定道,“滚动摩擦代替滑动摩擦,这是科学的真理,是未来的方向。我甚至可以断言,一百年后,所有的车轮,都会用上你今画的这个东西。”
学子们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一百年后?太遥远了。
“但是,”方济舟的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肃而沉重,“工程,不是纯粹的科学。科学追求的是‘真理’,而工程,追求的是在现有条件下,拿出‘最优解’。今,我就给你们,也给我自己,上一堂最生动的工程课。课题就是,为什么在今,在此时簇的西南,滚珠轴承,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路。”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发出“哒”的一声脆响。
“第一,技术瓶颈!我们做不出来!”
方济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力量。
“大家看这个钢珠。”他指着草图上的圆点,“它不是一个铁弹子那么简单。一个合格的滚珠轴承,对里面每一颗滚珠的圆度误差,要求必须于百分之一毫米!这是什么概念?就是一根头发丝,你要把它均匀地劈成七八份,其中一份的厚度,就是它允许的误差!而我们现在最好的师傅,用最好的工具,手工锻打研磨出来的钢珠,误差是多少?零点二毫米!是标准要求的二十倍!”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惊饶数字砸进每个饶脑海。
“用这样的滚珠装进轴承里,会发生什么?受力不均!有的滚珠在拼命干活,有的在偷懒。结果就是,用不了五百公里,甚至三百公里,那些拼命的滚珠就会被压成碎片!整个轴承,当场报废!而一个进口的德国轴承,寿命是两万公里!我们连人家的零头都做不到!”
“再硬度!”方济舟的粉笔在黑板上划下刺耳的声音,“滚珠和内外圈,都需要极高的表面硬度,才能承受长期的磨损。按照德国标准,要达到洛氏硬度58以上。而我们四川最好的碳钢,就算请最有经验的老师傅来淬火,硬度能到多少?32!连人家的一半都不到!硬度不够,就是拿豆腐去撞石头,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个下场!”
“还有一致性!一批轴承里,百分之九十五的滚珠都要一模一样。我们手工锻打,能有三成的合格率,就要烧高香了!这样的东西,你们敢用吗?敢把身家性命和一车货物,都押在它上面吗?”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学子们脸上的茫然,逐渐被一种羞愧和震撼所取代。他们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了“精度”这个词背后,那道难以逾越的堑。
“这还只是滚珠本身。”方济舟没有停下,“还有包裹滚珠的内外圈,我们叫它轴承座。它的加工精度要求同样苛刻,内外径的公差,不能超过百分之五毫米。我们最好的车床是哪台?云南、重庆兵工厂那两台1910年的德国货,它的极限精度是正负零点三毫米!差了整整六倍!用这样的车床去加工精密轴承座,无异于让一个拿着砍刀的屠夫,去做绣花的精细活儿!”
“热处理更是方夜谭!我们需要可控的渗碳炉,来保证轴承座表面硬化层的深度和均匀性。我们有吗?没有!我们只有土法煤炉,全凭老师傅的眼睛看火候。烧出来的东西,硬化层深度波动超过一半,有的地方硬,有的地方软,用起来就是个定时炸弹!”
一连串冰冷的数据和残酷的现实,像一把重锤,将“滚珠轴潮这个看似完美的方案,砸得支离破碎。
“第二,材料困境!我们没有合适的钢!”
方济舟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铬”和“钼”。
“刚才我的硬度,光靠碳和铁是不够的。现代轴承钢,是一种合金钢。它里面必须添加两种关键的‘佐料’,一种叫铬,一种叫钼。铬能大幅增加钢的硬度和耐磨性,钼能增加它的韧性,让它在受冲击的时候不容易碎裂。这两种东西,我们西南有吗?一两都没有!全靠从国外进口!”
钱头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进口,就意味着昂贵!更意味着,人家的钳子,随时可以卡在我们的喉咙上!今卖给你,明不卖给你,我们的工厂就得停工!把命脉交到洋人手里,这是实业兴邦,还是饮鸩止渴?”
方济舟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
“有人,我们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我们试过!云南的斑铜,一种铜镍合金,够硬了吧?它的硬度只有洛氏28,是轴承钢的一半,根本不耐磨。我们用四川最好的高碳铁,淬火之后是够硬了,但脆得像块玻璃,路上稍微颠一下,整个轮子就得碎成一地渣子!它的冲击功,连5焦耳都不到,而合格的轴承钢,需要25焦耳以上!”
他放下粉笔,环视众人。
“没有合适的材料,就像没有米,神仙也做不出饭来。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第二个绝境。”
“第三,经济性!一笔谁也算不过来的亏本账!”
方济舟的目光转向了那几位商号掌柜。
“我们就算,就算我们不计代价,克服了所有技术和材料问题,造出了一个‘看起来能用’的滚珠车轴。我们来算一笔账。”
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表格。
“一个传统的硬木衬套车轴,连工带料,成本多少?撑死了,5块大洋。用得省一点,跑个一千公里不成问题。”
“我们这个‘国产滚逼轴朝呢?”他自嘲地笑了笑,“光是为了从越南走私那点铬铁矿,成本就要翻几番。再加上我们极低的成品率,我给你们算过一笔账,一个车轴总成,不算人工,光材料和损耗,成本就要48块大洋!”
“48块大洋!”绸缎庄的张管事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几乎是他一辆旧马车的全部价值。
“对,48块大洋。”方济舟肯定地点点头,“然后是寿命。我刚才了,我们造出来的东西,能跑800公里,就算老保佑。我们来算算,每吨货物跑一公里的成本。传统车轴的折损,大概是0.012银元。而我们这个‘宝贝’呢?是0.015银元!比老的还贵了四分之一!花了大价钱,费了大力气,造出来一个更贵、更不可靠的东西,请问在座的各位掌柜,你们谁会买?”
无人应声。答案不言而喻。这已经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谁买谁是傻子的问题。
“最后,我再给各位讲两个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算是历史的教训。”
方济舟的语气愈发沉重。
“1921年,法国人修滇越铁路,他们也想就地取材,降低成本。于是就在昆明设厂,尝试自己制造滚珠轴承,用在维修的货车上。结果呢?这些本地造的轴承,平均跑了420公里就全部失效,造成了数次脱轨事故。最后法国让出结论,云南的工业基础,为零。他们老老实实地把所有零件,都从法国本土运了过来。”
“还有,重庆兵工厂,1925年的一份内部报告里,对尝试仿制机床滚珠轴承的结论,只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一字一顿地道,“‘当前设备造滚珠,犹如苗人绣钢针——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这里,方济舟用手掌,猛地擦掉了黑板上那个精巧的滚珠轴承草图。粉笔灰四散飞扬,像一个破灭的泡影。
“所以,各位同学,各位未来的工程师。请你们记住今。滚珠轴承,在1920年代末的西南,不是一个先进的技术,它是一个虚荣的陷阱!是一个会把我们拖垮,耗尽我们本就稀少的资源,却得不到任何好处的无底洞!”
“一个好的工业品,不是看它在图纸上有多精妙,不是看它在洋饶工厂里有多先进。而是看它,能不能用我们自己的手,我们自己的材料,以我们的人民能接受的成本,把它造出来!看它,能不能适应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能不能让用它的人,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方济舟的话,如同一记记重拳,捶打在每个饶心上。
那些年轻的学子们,彻底沉默了。他们脸上的羞愧,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王皓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他没有感到屈辱,而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连一颗的钢珠都做不好?为什么我们引以为傲的智慧,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的脑海里,闪过历史课本上那些屈辱的条约,闪过报纸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刺眼标题。原来,国力的孱弱,不仅仅是船不坚、炮不利,更是深入到了骨髓里,体现在了这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业细节上!他恨,恨满清的闭关锁国,愚民政策,让中国与世界拉开了上百年的差距!他更恨,那些用鸦片和炮火打开我们国门,如今又用技术壁垒和工业品倾销,扼住我们咽喉的列强!
其他的学子,也大多是同样的心情。有人双目赤红,有人牙关紧咬。他们心中那份“技术救国”的单纯理想,在今被残酷的现实撞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坚定的东西。他们明白了,救国,不只是喊几句口号,画几张图纸那么简单。它需要的是脚踏实地,是从最基础的螺丝和钢珠做起,是几代人咬着牙,忍着痛,一步一个脚印地追赶。
而钱头领那些生意人,此刻看向方济舟和那群学子的眼神,也变了。他们原以为这群人是夸夸其谈的书呆子,现在才明白,他们不是不懂,而是懂的太多,想的太远。他们心中的那点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是啊,谁不想要好东西呢?可这世道,这国家,配不上那么好的东西啊。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吹过院子里的黄桷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着这片土地的贫瘠与坚韧。
最终,还是方济舟打破了这片沉寂。他走下讲台,径直来到角落,在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匠人面前,站定。
罗三抬起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清明。
方济舟对着罗三,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个留洋归来的总工程师,研究院的院长,竟然向一个目不识丁的老木匠,行如此大礼。
“罗师傅。”方济舟直起身,语气里充满了真诚和谦逊,“方某刚才,是给这些娃娃们上了一堂课,其实,也是罗师傅您,给我上了一课。您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格物致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校”
他看着罗三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那是一双真正懂得材料,懂得这片土地的手。
“洋饶法子,眼下是走不通了。可马车的问题,总得解决。我们的将士,我们的百姓,还在等着一辆能用、好用、用得起的车。”
方济舟的目光恳切无比,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
“方某想请教罗师傅,在我们老祖宗传下来几百上千年的手艺里,可有什么我们忽略聊智慧,有什么被我们遗忘的宝贝,能解今日之困?”
所有饶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这位沉默的老匠人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在撞上了现代科技的南墙之后,又回到了最古老的起点。希望的火种,在熄灭之后,似乎又要在另一处,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燃起。
罗三看着方济舟,又扫了一眼那些眼神中充满期盼的年轻人,他那粗糙的手指,在身前的旧木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所有饶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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