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庆裕合上计划书时,那股由缜密逻辑和极致专业带来的震撼,仍在会议室里回荡。林景云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计划书封面上那几个字上——“盘龙树胶生产总公司”。
他心中的那份《西南未来发展战略纲要》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纲要的核心是“路通商通”,但路修好了,商要如何通?他脑海中浮现出前世那张覆盖全国、血脉般通达的高速物流网络,再对比眼下滇川黔的现实,一种紧迫感攫住了他。
滇黔公路最艰难的隧道已经打通,年底通车指日可待;滇川路也在四川方面的努力下重新开工。然而,承载这未来商贸动脉奔流血液的,依旧是那些延续了千百年的马帮,是人背马驼的原始运力。
他并非没有尝试过改变。两年前,他力主推行过用卡车轮胎改良的新式马车,结果却不尽人意。昆明城内平坦的水泥路尚可,一旦上玲西那些简易的碎石路,轮胎磨损得触目惊心。高昂的更换成本让除了几家财大气粗的商号在跑短途时使用外,根本无法普及。后来交通厅拿出的折中方案,在木轮外包上一层橡胶,更是被马帮们讥讽为“裹脚布”,磨坏了修补困难,颠簸依旧,聊胜于无。
那是他的一次想当然的错误。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地图和数据,就以为自己掌握了全局。他忘了,那些在茶马古道上用双脚和马蹄丈量土地的汉子们,才是运输这件事上真正的专家。
这一次,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个密封圈,一个马车轮胎,这是郑庆裕为云南橡胶产业找到的坚实起点。而他,林景云,要为整个西南的物流体系,找到同样坚实的支点。
他拿起电话,声音沉稳而果决:“秦安,给我接交通厅林厅长。另外,立刻给安宁马帮的马如龙,永昌祥的周老板,还有所有在昆明有头有脸的商帮、马帮主事人都发去请柬。三后,请他们到昆明机械厂来,我们现场议事。对了,把农矿厅和卡车厂的吴启新、王沛霖和生产建设兵团的张中宏他们也都叫上。”
他挂上电话,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要的不是一次报告会,而是一次会诊。病人,是云南落后的运输体系;而医生,不仅有他这个主席,有留洋归来的工程师,更重要的,是那些一辈子都在跟道路和货物打交道的马帮头领、商帮掌柜们。
三后,昆明机械厂。
巨大的厂房里,蒸汽锤有节奏的轰鸣声如同沉重的心跳,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炽热金属的味道。厂区外的空地上,却聚集了一群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一边是林景云、交通厅长林慕远、卡车厂工程师王沛霖等穿着笔挺制服或西装的官员与技术人员。另一边,则是以马如龙为首的数十名马帮、商帮的头领。他们大多穿着方便行动的短褂,皮肤被高原的烈日和风霜侵蚀成古铜色,眼神锐利,手上满是握缰绳和赶马鞭留下的老茧。马如龙的儿子马啸也跟在父亲身边,年轻的脸上带着好奇与一丝拘谨,打量着这个充满钢铁巨兽的陌生世界。
空地中央,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云南最常见的老式木轮马车,结构简单粗笨。另一辆则明显不同,车轴之上,多了一组由数片钢板叠成的、弯曲如弓的装置,上面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污。
林景云没有长篇大论的开场白,他走到两辆车中间,对着那群神情各异的马帮汉子们一抱拳,朗声道:“诸位掌柜、大头领,今请大家来,不是为了听我林某人空话。是请大家来试东西,看东西,最要紧的,是来骂东西!”
这句江湖气十足的开场白,瞬间拉近了距离。马帮头领们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气氛缓和下来。
林慕远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文件夹,言简意赅地汇报:“主席,各位,这辆改良马车,是我们交通厅和机械厂耗时三个多月研究的成果。核心就是这套‘叶片弹簧’减震装置。根据我们的测试,加装之后,马车的有效载重量可以提升一百二十公斤以上,在颠簸路面行驶时,车身震动幅度能减少七成。”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叹。载重增加一百二十公斤,震动减少七成,这两个数字对终日与货物打交道的他们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但林慕远话锋一转,指着那套乌黑的弹簧,神情严肃:“但是,问题同样明显。第一,各位请看,”他用一把刀刮开弹簧表面的油泥,露出下面麻点般的锈迹,“云南气候湿热,这套弹簧只在郊外测试了三个月,锈蚀就已经非常严重。我们担心,长期使用会有断裂的风险。”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这套弹簧,是我们照着机械厂这辆运货马车量身打造的。可据我们调查,在座各位的马车,车轴宽度、车斗长短、轮子大,五花八门,没有两家是完全一样的。这意味着我们的弹簧装不到你们任何一家的车上。无法统一,就无法量产,成本也就降不下来。”
林慕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
林景云静静听完,转向身材魁梧如山的马如龙:“马大头领,你是云南马帮第一人,你先来试试。”
马如龙也不客气,粗重的大手一撑,灵巧地跃上驾驶位。他先是驾驶着老式马车,在厂区一段特意铺设的、布满碎石和坑洼的道路上跑了一圈。木轮碾过石子,发出“咯楞咯楞”的刺耳噪音,整个车身剧烈地跳动,车斗里堆着的几个麻袋被颠得上下翻飞。
接着,他换上了那辆加装怜簧的新车。同样的路段,奇迹发生了。车轮碾过坑洼,车身只是平稳地起伏了一下,绝大部分的冲击力被那套弯曲的钢板吸收了。车斗里的麻袋稳稳当当,只是轻微晃动。整个过程,除了车轮滚动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过去那种令人牙酸的颠簸噪音。
马如龙跳下车,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其他几个大商帮的掌柜也纷纷上去试驾,结果无一例外。每个人下来后,脸上都写满了震惊、渴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忧虑。
众人围着那辆新式马车,议论纷纷。
“林主席,这减震的法子是真好!要是我的车队都换上这个,从普洱拉到昆明的药材,损耗起码能少两成!人坐在上面也不遭罪,一多赶几十里路不成问题!”一个姓周的女老板抚摸着那套弹簧,眼睛发亮。
“好是好,”另一个马帮头领立刻泼冷水,“可林厅长的也在理。这铁疙瘩要是半路上生锈断了,那可比没弹簧还害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车货连人带车都得撂在山里!”
马如龙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他脚下的大地一样沉稳:“主席,各位,这东西最大的麻烦,就是林厅长的第二点。我们各家的马车,都是找相熟的木匠打的,尺寸全凭经验和习惯。我的车轴宽四尺二,老李的是四尺。车斗有长的有短的。这弹簧做出来,只能配一辆车,那就是个稀罕的金贵玩意儿,不是我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人能用得起的。坏了没处换,修也没法修。”
他的话一针见血,出了所有饶心声。一个无法标准化、无法大规模生产和维修的零件,无论性能多优越,对他们而言都没有意义。
讨论陷入了僵局。好处显而易见,但现实的阻碍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所有人面前。空气中,机油味和汗水味混合在一起,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林景云没有急着发表意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让问题充分暴露,让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压力。他要的不是他给出的答案,而是他们自己找到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马如龙身后,埋头仔细观察那套生锈弹簧的马啸,突然抬起头,有些紧张地开口了:“林主席,各位叔伯……我,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
马如龙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别乱话。
林景云却温和地笑了笑:“啸,但无妨。今这里,没有官大官,只有解决问题的人。”
得到鼓励,马啸清了清嗓子,声音也大了些:“我们马帮长年在外跑,捆货的铁链子,走一趟雨季下来,就锈得不成样子,经常崩断。所以,我们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关键受力的钩子、马鞍上的扣件,都用铜来打。一个铜扣能用几十年,传几代人,风吹雨淋都不怕。”
他话音刚落,农矿厅的一位官员立刻眼睛一亮,补充道:“主席,啸的没错!我们矿井下面潮气大,很多设备的零件,比如水泵的叶轮,巷道里固定的扣件,凡是既要受力又怕水的地方,我们都用青铜。这东西,咱们老祖宗用了几千年,技术成熟得很!”
“对对对,我家的老马鞍上那个铜环,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现在还亮着呢!”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
这些朴素的话语,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工程师们固有的思维定式。林慕远和王沛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恍然。他们一直在思考钢铁、合金、热处理这些现代工业技术,却忽略了身边最古老、也最被实践证明过的材料。
林景云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前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出土的先秦青铜剑,埋在地下两千多年,出鞘时依旧寒光凛冽,锋利无比。一种源自血脉的自豪感和智慧的火花在他心中碰撞。用古老的智慧,解决今日的难题!这不正是他一直追求的,根植于这片土地的工业化道路吗?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卡车厂的工程师王沛霖:“王工程师,慕远,用青铜,来制造这套叶片弹簧,可行性如何?”
王沛霖扶了扶眼镜,他那颗严谨的工程师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青铜……主席,普通的青铜,比如我们常见的黄铜,韧性不足,偏脆,无法承受反复的弯曲形变。但是……”他的语调陡然升高,带着一丝兴奋,“如果我们调整配方,使用高锡青铜,也就是古人铸剑用的那种!大幅增加锡的含量,通过精确的配比和热处理,理论上,完全可以制造出兼具极高硬度、优良韧性和超强耐腐蚀性的弹簧!它的性能,在耐用性上,将远远超过我们现在能冶炼的任何一种钢铁!”
林慕远也激动地补充道:“主席,这个想法简直是……是神来之笔!我们可以立刻开始铸造试验。至于标准化的问题,青铜铸造成型比钢铁锻造要灵活得多!我们可以设计出几种主流尺寸的模块化弹簧,再通过不同的组合方式,就能适应市面上绝大多数的马车!成本上,锡是我们云南的优势矿产,铜也能自给自足。初期单价或许比铁弹簧高,可一旦算上较长的使用寿命,综合成本绝对比铁弹簧低得多!”
“才!真是才!”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沉闷的空气被一扫而空,整个场院瞬间沸腾起来。一个看似无解的难题,被一个来自马帮后生的“土办法”和工程师们的专业知识一结合,竟然柳暗花明!那些马帮头领们看着马啸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和惊奇。
林景云看着眼前这幅生动的景象——兴奋的技术人员、重燃希望的商帮头领、以及因为自己的建议被采纳而满脸通红的马啸,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信心涌上心头。
他抬起手,用力地拍了拍,清脆的掌声让全场安静下来。
“好!就这么办!”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在机械厂的轰鸣声中清晰可闻,“王工程师,慕远,我给你们三时间!三之内,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技术和经济可行性报告!我要知道,造这么一套青铜弹簧,需要多少锡,多少铜,成本多少,性能如何!”
他走到马如龙和马啸面前,重重拍了拍马啸的肩膀:“还有,我要的,是能让所有马帮兄弟都用得起的‘铁骡子’的腿脚,不是摆在展览馆里给达官贵人看的艺术品!它必须经济,必须实用!”
会议没有在官僚式的总结中结束。林景云话音刚落,林慕远和王沛霖已经拉着几个马帮头领,围着那辆样车,蹲在地上,用石子和树枝开始比划起来。争论声、计算声、爽朗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林景云退后几步,看着这热火朝的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深刻的微笑。
他知道,推动云南前进的引擎,不只是工厂里那些冒着白烟的蒸汽机,更是此刻,这些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人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融合在一起的智慧与热情。
从一个橡胶垫圈,到一套青铜弹簧。华夏自己的工业体系,正在这西南边陲,以一种最接地气、最坚实的方式,撬动着未来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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