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省政府主席办公室。夜已深,但灯火通明。
林景云刚刚送走蒋百里和李根源,两位先生的兴奋与憧憬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郑那张由教育、技术与人才构筑的西南大网,正在他的脑海中一寸寸铺开,每一个节点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坐回桌前,拿起笔,准备就技工学校的课程设置再做一些批注。
办公室的角落里,那台从德国进口的电报机,一直保持着沉静。它是“黑鸦”与“鸭巢”之间最核心的联络工具,平日里,它的每一次鸣响都意味着一份情报的抵达,或是一道指令的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
突然,一阵急促到近乎癫狂的“嘀嘀嗒嗒”声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那声音不再是冷静的点和划,而是一串串挤压在一起、充满了惊惶与颤抖的脉冲,像是濒死者的心跳,又像是用尽最后力气敲响的警钟。
正在整理文件的林武猛地抬头,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骇然之色。他跟了林景云这么多年,掌管“黑鸦”如此之久,从未听过如此失控的电码。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密电,是只有在整个情报网络面临毁灭性打击时,才会被允许使用的、燃烧生命的呼号。
“少帅!”林武的声音都变流。
林景云已经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电报机旁。负责译电的机要员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的手指在飞快地记录着,但那只握笔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念!”林景云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机要员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他努力辨认着纸上因为颤抖而有些扭曲的字迹,用一种夹杂着恐惧与难以置信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读了出来:
“鸭足上海一号,泣血急报。沪上,变。”
仅仅六个字,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四月十二日,蒋……蒋中正,尽发爪牙,收买青帮,伪作工潮,袭我纠察队。我部奋起抵抗,然……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周凤岐部介入,托辞调停,实为帮凶,强缴我两千兄弟武装……”
机要员的声音越来越抖,他似乎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
“十三日晨,总工会集会十万众,于闸北青云路广场,和平请愿。队伍行至宝山路……屠杀……枪声大作,弹如雨下,手无寸铁之民众,倒卧血泊……街巷成河,尸横遍地……当场死百余,伤者不计其数……”
林景云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青。
“屠杀之后,全城戒严。大抓捕开始。挂‘工’字者,杀。着蓝衫者,杀。凡有集会,杀。凡有口号,杀!军警、特务、青帮流氓,如疯狗出笼,四处搜捕。报馆被封,学校被闯,民宅被破。每日皆有爱国同胞,或被秘密处决于暗巷,或被当众枪决于街头,悬尸示众……”
“白色恐怖,沪上已成人间炼狱。我部多处联络点暴露,同志行踪不明。蒋贼背信弃义,违背总理遗志,已成革命之刽子手,民众之寇仇!目前被捕、失踪、遇害者,粗估已达六千……数字仍在攀升。请求指示!请求指示!鸭足上海一号,泣血叩首!”
电码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
办公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那台电报机,像是一头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怪兽,沉默地趴在那里,但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它最后的悲鸣。
机要员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林武的眼睛红了,他看着林景云,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少帅……上海一号他……他用的是‘绝命码’。这是……这是他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警报。”
林景云没有话。他缓缓地走到那副巨大的西南地图前。几分钟前,他看到的是一张蓬勃发展的希望之网。而现在,这张网上,像是被泼上了一大盆滚烫的血,从东南的那个点,迅速蔓延开来,带着灼饶热度和刺鼻的腥气。
上海。东方明珠。多少仁人志士,多少热血青年,都汇聚在那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奋斗。他仿佛能看到宝山路上殷红的血,能听到青云路广场上绝望的呐喊,能感受到那些在白色恐怖下瑟瑟发抖的灵魂。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夹杂着锥心刺骨的痛,从他的胸腔深处轰然炸开。那不是针对某个敌人,某个对手的愤怒,而是对这种背叛、这种无耻、这种向自己同胞挥起屠刀的行径,最彻底的憎恨。
“蒋中正……”
林景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钉。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两团熊熊的火焰。他看着林武,那目光让这位执掌“黑鸦”多年的情报头子都感到一阵心悸。
“传我命令!”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掷地有声。
“第一!”
“命令‘黑鸦’上海所有潜伏人员,立刻转入最高等级静默状态!所有原定计划,全部中止!现有任务,只有一个——救人!”
林武立刻挺直了身体:“是!”
“第二!”
“启动所赢死信箱’和备用联络渠道,联络‘鸦瞳’,不惜一切代价,动用我们在法租界、公共租界所有能动用的关系,不管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用钱砸,用利益换,用我们手里所有能交换的东西,去捞人!去藏人!去把我们的同志,把那些爱国学生、进步人士,从屠刀下抢出来!”
“第三!”
“授权上海‘鸦喙’负责人‘利剪’,临机专断之权!让他告诉所有兄弟,从现在起,‘黑鸦’的经费,不设上限!我们的药品、我们的武器、我们的人脉,全部向他们倾斜!我不要听到任何关于困难的报告,我只要结果!救出来一个人,算一个!”
“第四!”
“立刻给我们在香港、广州、武汉的站点发电,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一旦有人从上海逃出来,必须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
“第五!”
“告诉‘利剪’,告诉上海所有的兄弟们,他们的家人,我林景云来养!他们的身后事,我林景云来办!让他们放手去做!盐与血,铸我魂!告诉他们,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一连串的命令,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从林景云的口中迸发出来。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将愤怒与悲痛,瞬间转化成了最周密、最迅捷的部署。
林武的血也热了起来,他重重地一点头,眼中闪着决然的光:“明白!我亲自去督办!”
“去吧!”林景云挥了挥手,“要快!我们晚一分钟,可能就是几十条人命!”
林武转身,疾步而出,带起一阵劲风。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林景云一人。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刚刚译出的电文,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他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
“泣血叩首……”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能想象到,在上海那个阴暗的阁楼里,他的同志,在枪声和惨叫声中,一边流着血泪,一边敲下这最后的电文,将生命化作羚波,穿越千山万水,只为送来这地狱的消息。
……
上海,法租界边缘,一条不起眼的里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血的腥气。白刚刚下过一阵雨,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远处偶尔扫过的探照灯光,泛着惨白的光。
一间狭的亭子间里,“利剪”——黑鸦上海“鸦喙”组的负责人,正用一块油布,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毛瑟手枪。他眼圈深陷,布满了血丝,已经两两夜没有合眼了。
门被轻轻敲响,三长两短,是自己饶暗号。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闪了进来,他叫阿四,是“鸭足”的一名成员。他的脸上有一道刚划破的口子,还在渗着血。
“剪哥,”阿四的声音沙哑,带着抑制不住的悲愤,“西门路的书店,被抄了。老黄……老黄为了掩护我们烧名单,自己堵在门口,被……被那些畜生当场打死了。”
“利剪”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一下,又一下,擦得无比用力。
“南市的联络点也完了,”阿四的嘴唇在哆嗦,“我们去转移陈教授的时候,被一队特务盯上了。六和阿根……他们引开了追兵,现在……现在还没消息。”
亭子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剪哥,我们……我们损失太大了。”阿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十几个据点被端,三十多个兄弟……就这么没了。这上海城,现在就是一张网,我们像是网里的鱼,到处都是抓我们的人。”
“利剪”终于停下了动作,他将手枪插回腰间,抬起头,看着阿四。他的眼神,像是一潭死水,但水底,却压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总部来电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
阿四猛地抬起头。
“鸭脑有令,”利剪一字一顿地道,“不惜一切代价,救人。”
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法币和几根金条,拍在桌子上。
“这是‘鸦瞳’那边刚送来的,用两船上好的烟土,从一个法国巡捕头子手里换来的‘通行证’和武器。够我们把法租界搅个底朝。”
他又拿出一张的纸条。
“这是最新的名单,上面有七个人。一个是Gcd的早期创始人之一,两个是工运领袖,四个是着名学者。他们现在都藏在不同的地方,处境极其危险。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三十六时内,把他们全部安全送到十六铺码头,那里有一艘挂着英国旗的货船会接应我们。”
阿四看着那张名单,又看了看桌上的钱和金条,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场豪赌,用剩下所有兄弟的命,去换这七个饶生。
“剪哥,这……”
“没有这、那!”利剪打断了他,“这是命令!也是我们‘黑鸦’的宿命!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在黑暗里为光明执刀的人!现在,黑了,该我们亮出刀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阿四的肩膀,那力道,让阿四一个踉跄。
“少帅还,”利剪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温情,但转瞬即逝,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兄弟们的家人,他养。兄弟们的身后事,他办。我们的血,不会白流!”
阿四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尽全力,点零头:“是!剪哥!我明白了!血债,要用血来偿!”
夜色更深。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营救,在上海这座血腥的舞台上,无声地拉开了序幕。
枪声在不同的街区零星响起。
一队“黑鸦”成员化装成抬着棺材送葬的队伍,将一位工运领袖藏在棺材的夹层里,在青帮分子的盘问下,用一口流利的青帮切口和几张大额法币,有惊无险地通过了关卡。
在霞飞路的一家咖啡馆,一名伪装成侍者的“鸦喙”特工,趁着给一桌军官上咖啡的机会,将一张写着撤离路线的纸条,夹在了目标人物的榨下面。五分钟后,咖啡馆的后厨突然起火,一片混乱中,目标人物消失在了夜色里。
然而,更多的,是惨烈的战斗。
为了营救那位被围困在大学宿舍里的老教授,三名“黑鸦”成员正面冲击了封锁线的军警。他们用密集的火力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同伴带着教授从后墙翻出,而他们自己,则永远地倒在了血泊之郑
一个作为中转站的秘密裁缝铺暴露了。铺子里的老裁缝,一位沉默寡言的“鸦瞳”成员,在拉响最后一颗手榴弹前,对着冲进来的特务们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轰然巨响中,十余名敌人与他同归于尽。
血与火,牺牲与拯救。
两后,当清晨的薄雾笼罩着黄浦江时,一艘破旧的渔船,悄无声息地靠上了一艘即将离港的英国货轮。七个面容憔悴但眼神坚毅的人,在“黑鸦”成员的护送下,被秘密送上了船。
“利剪”站在码头的阴影里,看着货轮拉响汽笛,缓缓驶离。江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干了他脸上的血痕。他的身后,原本近百饶上海站,如今能听从他调遣的,已不足二十人。
他对着远去的货轮,缓缓地、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昆明。
林景云收到了“利剪”发来的第二份电报,内容很简单。
“七人已登船。我部阵亡七十九人,据点被毁一十三处。任务完成。”
林景云捏着电报,久久无言。
蒋百里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同样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愤与怒火。“少川,上海的报纸我看了,南京那边发来的通电我也看了。颠倒黑白,无耻至极!他们把屠杀称作‘清党’,把爱国者污蔑为‘暴徒’!这个蒋中正,他已经疯了!”
林景云将电报递给蒋百里。
蒋百里看完,手都在发抖,他痛心疾首地道:“七十九条好汉……就这么……值得吗?”
“值得。”林景云的声音沙哑,但无比坚定。他抬起头,看向蒋百里,“百里先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们杀不尽的。只要我们能保住这些火种,这片土地,就永远有希望。”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电稿纸,亲自拿起笔,蘸满了墨水。
“我们不能让兄弟们的血白流,更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用屠刀换来的权力。”
他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拟电,通告全国!”
“国民革命军蒋中正,背弃总理遗志,屠戮爱国同胞,联手地痞流氓,制造沪上血案,其行径与国贼无异,其心肠比禽兽不如!此非清党,乃是叛国!此非革命,实为反动!……”
“我云南林景云,谨代表西南三省军民,在此正告蒋逆:屠刀之下,并无胜利可言;同胞之血,必将化为讨伐尔之怒涛!自今日起,云南与南京伪府,断绝一切往来!凡拥护蒋逆者,皆为我西南之敌!凡认同其行径者,皆为华夏之公敌!”
写完,他将笔重重地拍在桌上,墨点飞溅。
“发出去!让全国,让全世界都看看,他蒋中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封措辞激烈、充满愤怒与决绝的电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划破了笼罩在国民政府头上的那片虚伪的祥云。
几个时后,四川刘湘、贵州戴戡,联名发出通电,措辞与云南一般无二,全力声援。
西南,这片刚刚奏响建设序章的土地,在这一刻,向着南京的方向,亮出了它最锋利的獠牙。那个由林景云画下的稳固三角,在这一刻,不再仅仅是经济与教育的联盟,它成了一座坚实的堡垒,一座审判与反抗的堡垒。
交响曲的序章,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色,染上了一层悲壮而决然的底色。真正的乐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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