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次日苏长老便告辞返回百草谷，临行前，这位老者郑重承诺会调动谷内资源，全力推演最稳妥有效的丹方。
“敖别堂主之憾事，吾辈若能弥补一二，亦是对故友最好的告慰。”
苏长老言辞恳切，眼神真挚，这番话语却像细刺扎在心上，他看着苏长老乘坐的飞舟消失在际，那点心虚感又浮了上来。
他们隐瞒了阿海治疗白珠的真实意图，只她是未能治愈，留下遗憾的病人，苏长老视阿海为纯粹的“仁医圣者”，可若他作为医生知道阿海背叛了自己的病人，又会作何感想？
苏长老离去后，等待林氏安排会面的几里，理查德并未将自己局限于旅店之中，他和霞衣深入地走访了璃星港的杂盛码头仓库区甚至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茶楼酒肆。
他需要更直观地感受这座新兴贸易城的脉搏，收集零散情报。
璃星港东南面的“杂时，不在凡间而在仙界，是许多外来探险者、商队、散修和本地民众混杂交易的地方，街道狭窄，摊位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海腥、香料、未处理兽皮和廉价丹药混杂的古怪气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搬运货物的号子声不绝于耳，在这里，只要付得起钱，或者有足够的眼力和胆量，往往能淘到一些正规市场上不见踪影的“偏门”货色，也能听到许多真真假假的传闻。
理查德在一处售卖各类“遗迹残片”和不明矿物的摊铺前驻足，佯装感兴趣地翻看几块色泽暗淡、能量波动微弱的晶石碎片，耳朵却留意着周围摊贩和买家的闲谈，霞衣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分心过滤着嘈杂声中有价值的信息。
“……北边‘霜吼佣兵团’上个月折了三个人，是在永冻层下面撞见了活着的古代冰傀……”
“……嗤，冰傀？我看是分赃不均内讧了吧……不过他们上次带回来那批‘蓝纹冰铁’倒是卖了好价钱……”
“……最近打听什么什么‘晶髓’？的人好像多了些，前还有几个穿得像宗门弟子的来问……”
零碎的信息如流水般淌过，理查德正暗自记下“霜吼佣兵团”这个名字，忽然，一阵带着灵力扩音效果的吆喝声从不远处一个更大的摊位传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来瞧一瞧看一看啦！刚捕来的稀有灵宠幼崽！潜力巨大，驯化简单，是看家护院、探险寻宝的绝佳伙伴！机不可失啊！”
人群被吸引，朝那边涌去，理查德对这种生意没什么兴趣，正欲转身离开，却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霞衣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只见霞衣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处摊位上，她眉头微蹙，嘴唇抿紧，显然心情不好。
“霞衣？”理查德低声唤道。
霞衣恍若未闻，她的视线没有移动，理查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摊位上并排摆着好几个特制的铁笼，笼子上铭刻着压制妖力的符文，笼子里关着几只瑟瑟发抖、形态各异的幼生灵。
它们大多带有微弱的妖气，显然是刚刚开启灵智不久、或者尚未完全开智的妖族后代，摊主是个满面油光的中年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抓捕的凶险和自己的收获，不时用一根长杆捅捅笼子，引得里面的妖发出惊惧的哀鸣，引来围观者一阵哄笑或惊叹。
理查德瞬间明白了，同济堂内部不论种族一视同仁，对同济堂成员来看到任何生物被虐待都不会当做没看到吧。
就在这时，摊位那边起零骚动，一只关灰扑颇禽类幼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突然疯狂地撞击笼子的栅栏，发出“哆哆”的闷响，细弱的脖颈上绒毛脱落，渗出血丝。
它发出的不是哀鸣，而是一种嘶哑的的嗥叫，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在做最后的抗争。
那摊主被吵得心烦，骂骂咧咧地举起那根长杆，就要朝那妖捅去：“吵什么吵！晦气东西！”
“住手。”
清冷的声音并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清晰地传到摊位前，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缝隙。
霞衣没有向理查德多什么，而是走到了摊位前，她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但周身散发出寒意，让那举着长改摊主动作不由得一滞。
“这位……仙子，有何指教？”摊主打量着霞衣的衣着气度，判断她不是普通人，口气收敛了些，但眼神仍带着戒备。
霞衣没看他，目光落在那只仍在徒劳撞击笼子、喙边染血的妖身上，那是一只很普通的雀鸟幼崽，连最低等的妖都算不上，只是沾染了灵气，比寻常鸟类略通人性些，在妖族的世界里，属于最底层、最无人关注的存在。
“它，多少钱。”霞衣开口，声音没有起伏。
摊主眼珠一转，立刻堆起笑容：“仙子好眼力！别看这家伙现在不起眼，它可是在‘迷雾泽’灵脉上孵化的，底子好！好好培养，将来指不定……”
“报价。”霞衣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摊主噎了一下，掂量着伸出三根手指：“三百通用币，或者等值的低品灵石，这可是良心价……”
霞衣一言不发，直接从储物法器中取出三张百元面值的通用币，然后，她徒手将锁扣“咔哒”一声捏断。
笼门打开，那只雀鸟幼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洞开的笼门，忘记了挣扎，霞衣没有用手去抓它，只是静静地看着。
几秒钟后，那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连滚带爬地冲出笼子，振翅欲飞，但它实在太太虚弱，只扑腾了几下，便歪歪斜斜地跌落在摊位的边缘。
周围有人发出嘘声或笑声，似乎觉得这“仙子买了只没用的废物，便各自散去了。
霞衣依旧没什么表情，她蹲下身，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米粒大的丹药，用指尖捻碎了，轻轻洒在那灰喙雀幼崽面前的地上。
做完这些她便站起身，不再看那只妖，对理查德微微颔首：“堂主，我们走吧。”
理查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离开了那个摊位，走出很远，直到喧闹声被抛在身后，理查德才放缓脚步，看向身侧面容平静如初的霞衣。
“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吗？”他问。
霞衣沉默地走了一段，目光投向远处璃星港那些高耸建筑切割出的狭窄空，嘴唇嗫嚅了几下才答道：
“因为它还在挣扎，哪怕力量微末，哪怕注定失败，哪怕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徒劳和可笑……它没有静静等死，没有彻底放弃，它在用它的方式对抗命运。”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父亲以前常，于地而言，世间生命皆如草芥，真正赋予生命意义的，不是出身，不是力量，而是生命的‘精神’或者‘尊严’带来的‘价值’，可以害怕，可以弱，可以伤痕累累，但只要心底还有一丝不甘，还有一点想要活下去、想要抗争、想要‘成为什么’的念头，这生命，便值得一救。”
她转过头，看向理查德，冰封般的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她的过往：“朝阳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卓雷大哥也不是会主动搭话的人，他们应该没告诉过你吧，父亲对我们这些总管，教导过什么。”
“我原身是麻雀，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麻雀。”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别饶事：“开启灵智是意外，懵懂修行更是举步维艰，在弱肉强食的荒野里，朝不保夕过着每一，我也曾想过，或许放弃这微不足道的灵智，做一只只知觅食躲藏的凡鸟，反而轻松。”
“然后，我遇到了父亲——那是在北海之滨的悬崖下，我因为试图采摘一株生长在险处的灵草，被守护草的药蛇击伤，翅膀折断，妖力涣散，躺在冰冷的岩石上等死，父亲路过，他没有立刻救我。”
她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模仿记忆中的语调：“他问：‘朋友，你疼吗？怕吗？还想飞吗？’”
“我当时灵智混沌，只是看着他，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点头，不是因为听懂，只是出于本能，一种……哪怕要死了，也想再扑腾一下翅膀的本能。”
霞衣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父亲笑了，他：‘很好，记住你今的选择。’他治好了我的伤，将我带回北海，哦对，那时候还没有同济堂，只有父亲，和我们最早几个被捡回来的孩子。”
“他亲自教我们认字，学算，辨别草药矿物，以麻雀的脑子和灵智，理解那些复杂的东西太难了，但我从未放弃，因为父亲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告诉我，生命的意义不是谁赐予的，是自己挣来的，我可以选择做回朝不保夕的麻雀，也可以选择用努力为自己这副弱的身躯，挣来一点不一样的份量。”
“他让我管理最初的文书，记录收支，整理他的医案和游记，我出错，他耐心纠正，我沮丧，他‘比起昨日，今日已少错一处，便是进步’。”
霞衣的声音很稳，但理查德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深藏的情感：“他从未因轻视我，也从未给予我不切实际的怜悯或纵容，他给了我尊严——作为‘学生’和‘劳动者’的尊严，也让我看清了，精神的力量，可以超越生的桎梏。”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同父亲的理念，并以此为信条，同济堂的力量，要留给那些心底还有火苗的生命，对于那些自己先放弃了尊严、泯灭了精神的生命，救助无益，结盟更是引火烧身，这是对有限资源的负责，也是对真正值得救助者的公平。”
理查德静静地听着，卓雷和朝阳确实从不对他起这些，今透过霞衣的话语，他对阿海理念的理解更进一步：
不仅仅是傻乎乎的恋人，或者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研究者，也是会为一只垂死麻雀眼中不肯熄灭的光芒而驻足，并给予机会的引路人。
这矛盾吗？或许，但人性（或者龙性）本就是复杂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霞衣。”理查德诚恳地。
霞衣摇了摇头：“堂主现在是同济堂的主事人，理应了解这些，父亲的理念，是这艘船的龙骨，了解它，才能更好地掌舵。”
理查德微笑，有感而发：“‘霞衣’啊……云霞，衣裳……阿海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身披空吗？”
霞衣亦回以微笑：“看来堂主的c国语学得不错，我可以放心了——以及，父亲望女成凤才给我起名叫霞衣……不过你的解读也不错，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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