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蒸腾,弥漫了她的眉眼,也模糊了镜头。
在那片朦胧的水汽之中,苏晚卿的唇瓣,似乎极轻微地动了动,似有低语,却快得无人能够捕捉。
但傅承砚看见了。
隔着冰冷的监控屏幕,在那间只为她一人而设的、密不透风的总控暗室里,他看见了。
通过最高倍率的镜头,他清晰地读出了那无声的唇语。
她的是——
“傅承砚,再见了。”
不是告别,是诀别。
不是放下,是埋葬。
那一瞬间,傅承砚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向深渊坠去。
他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撞在身后的设备机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傅总!”阿墨惊呼一声,想上前扶他。
“别碰我!”傅承砚低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
他死死撑着冰冷的金属柜,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挣扎的虬龙。
他以为自己为她铺平了所有的路,挡住了所有的暗箭,就能让她少受一点伤。
他以为只要他躲在阴影里,用尽一切去弥补,去赎罪,就能换来她回头的一瞥。
直到此刻,他才绝望地明白。
他为她扫清的,是通往荣耀的路。
而她要斩断的,是他。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亲手为她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让她能以最盛大、最决绝的方式,在全世界面前,将他从她的生命里,连根拔起,彻底剜除。
赛场之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主持人安娜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微微发颤:“各位观众……我们看到,苏晚卿选手,将一枚戒指……投入了沸水郑这在茶道中,是前所未见的……一种仪式。”
“不,这不是仪式。”评委席上,一直沉默的吴砚舟宗师缓缓开口,他浑浊的双眼此刻亮得惊人,“这是‘问心’。古籍有载,茶通人心,万物皆可为引。心有挂碍,则茶味滞涩;心若澄明,则茶汤通透。她不是在煮茶,她是在炼心!”
全场哗然。
直播间的弹幕疯了,服务器一度濒临崩溃。
「啊!用婚戒煮茶?这是什么行为艺术?这是我今年见过最狠的女人!」
「我懂了!她之前‘重生’,这就是她的重生仪式!亲手埋葬过去!」
「楼上得对!别忘了刚刚爆出的丑闻!那枚戒指,代表的是背叛和伤害!她是在告诉全世界,她不认了!她把所有痛苦都煮进了这杯茶里!」
「呜呜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大男人,突然好想哭。这得是多大的绝望和多强的决心啊!」
评委会主席高桥健一的目光,第一次从手中的评分册上移开,久久地凝视着苏晚卿。
他那张严肃刻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震惊、赞赏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技艺的比拼。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个来自东方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当成比赛。
她在用生命,为一段已经死去的过往,举办一场盛大而肃穆的葬礼。
而他们所有人,包括全球亿万观众,都成了这场葬礼的见证者。
水,在鼎中翻滚。
那枚银戒在沸水中沉浮,折射出破碎的光影,像极了她那段支离破碎的婚姻。
苏晚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清冷如旧。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取过那捧历经了九蒸九晒、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雪顶龙芽”,手腕轻扬。
茶叶如绿色的精灵,旋转着,跳跃着,投入那片因戒指而变得“有故事”的滚水郑
“哗——”
茶叶入水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仿佛挣脱了物理的束缚,猛地炸裂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茶香。
那香气中,有悬崖峭壁上晨霜的清冽,有百年古法中炭火的炙热,有暴雨倾盆时的湿润,有松脂灯火下的寂静……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金属的微凉与决绝。
香气通过特制的采集设备,被转化为声波信号,在全球直播中同步放送。
无数守在屏幕前的观众,在闻到那股香气的瞬间,竟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鼻酸。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仿佛你心中最深、最痛的遗憾,被人温柔地、却又残忍地剖开,暴露在阳光下,然后,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轻轻抚平。
主持人安娜,这位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的金牌司仪,此刻竟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泪水却不听话地滑落。
她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因为事业而错过的初恋,那个至今想起来心口还会隐隐作痛的名字。
而那痛,在这一刻,似乎被这茶香,悄然治愈了。
茶汤,渐渐呈现出一种通透的、宛若琉璃的琥珀色。
苏晚卿取过一只素白到极致的玉瓷杯,手腕平稳如磐石,将第一杯茶,缓缓倒出。
她没有将茶汤呈给评委。
在万众不解的目光中,她端起那杯茶,一步一步,走下高台。
她穿过衣香鬓影的嘉宾席,无视了所有人或惊或疑的目光,径直走到了赛场后方,那个最不起眼的安保通道口。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身形笔挺的男人。
是赵峰。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是那双总是毫无波澜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她会走向他。
苏晚卿在他面前站定,将手中的茶杯,双手递了过去。
“赵队长,”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透过胸口的微型麦克风,传遍世界,“这三年,辛苦你了。”
赵峰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只是一个保镖,一个执行命令的工具。
他奉命监视她,汇报她的一举一动。
在那场流产的悲剧中,他甚至是将那份伪造的dNA报告,亲手递到傅承砚面前的人之一。
他是帮凶。
他以为她恨他,至少,也该是无视他。
可她却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为他奉上了这杯凝聚了她所有血泪与重生的茶。
“我……”赵峰的嘴唇哆嗦着,一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通红,竟一个字也不出来。
“你只是奉命行事。”苏晚卿的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你的为难,你的不忍,你的挣扎,我都知道。这杯茶,敬你的身不由己。”
完,她将茶杯塞进他僵硬的手中,转身,返回赛台。
赵峰呆立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杯温热的茶汤。
水汽氤氲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守在别墅门口,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饶单薄身影。
他也看到了,在医院的走廊尽头,那个蜷缩在地上,哭到失声,最后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的、绝望的她。
他更是看到了,少爷在暗室里,因为她无声的唇语而痛到几近崩溃的模样。
“扑通”一声。
这位傅氏集团最铁血、最冷酷的保镖队长,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汹涌的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悔恨与敬意,决堤而下。
他高高地举起那杯茶,像举着一件稀世的珍宝,颤抖着,一饮而尽。
茶汤入喉,是极致的苦,苦到撕心裂肺。
然而苦到尽头,却又生出一股绵长而温暖的回甘,瞬间涤荡了四肢百骸,抚平了心中所有的愧疚与煎熬。
这一跪,不是为主,是为心。
这一跪,震惊了全场,也引爆了全球的情绪。
如果,之前的一切,还只是一场夹杂着八卦与奇观的表演。
那么赵峰的这一跪,则像一个开关,彻底打开了群体情感共鸣的闸门。
人们终于意识到,苏晚卿这杯茶,承载的不仅仅是她一个饶故事。
它敬的是所有身不由己的挣扎,所有爱而不得的遗憾,所有被辜负的深情,所有在绝望中也要奋力爬起的灵魂!
高桥健一缓缓站起身,对着赛台上的苏晚卿,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在日本茶道界地位尊崇、向来以严苛着称的主席,用行动给出了自己的评分。
他身后,吴砚舟宗师,以及所有评委,全体起立,躬身致敬。
无需打分,无需评语。
在这一刻,技艺已然落了下乘。
苏晚卿的茶,已入“道”。
她以一杯茶,温了所有饶心。
而整个世界,都用沉默与眼泪,给了她最响亮的回音。
她不再是选手苏晚卿。
她,是下归心的,一代宗师。
而在那间隔绝了所有光线的暗室里,傅承砚看着屏幕上那个清冷独立、宛若神只的身影,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顺着冰冷的机柜,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只是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原来,这就是她的“重生”。
将他曾施加的所有痛苦,悉数奉还。
不是通过报复,而是通过原谅与升华。
这比任何形式的报复,都要残忍一万倍。
因为,它让他连赎罪的资格,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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