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最后的壁垒,终于在立春温柔的攻势下土崩瓦解。河岸这边尚且残留着去年枯草的倔强黄茬,对岸那片闲置了整个冬的空地,却已然彻底化冻。泥土不再是冻土时那种坚硬的灰白,而是翻涌出几乎能掐出水的、饱满的黑褐色,在初春尚且清淡的日光下,静默地蒸腾着氤氲的地气。那是一种沉睡后苏醒的、厚重而丰沛的呼吸。
张叔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地里划垄。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稳稳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像是用脚掌再度确认这片土地的承诺。木犁是他用惯聊旧物,犁刃被岁月和泥土打磨得温润,此刻划开湿润的土壤,发出“嗤啦”的、令人愉悦的声响。泥土顺从地向两侧翻开,露出深处更细腻的肌理,那些去年深秋刻意埋下的向日葵杆碎屑,已然不见了原本的形状,只与泥土深深交融,散发出一种清冽而醇厚的腐殖质香气。这气味,是生命轮回最直白的宣言。
“今试播五十粒,”张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手里的木耙子起落有致,将翻起的土块进一步梳理得平整服帖,“就是探探这新地的脾性。老话讲‘春播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咱们这会儿种下的,不只是一粒籽,”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整片土地,望向更远的、尚且空阔的河岸,“是心尖上的盼头,是要在这地上,长出成片、成海的花。”
宇今显得格外郑重,背上那个他用了好些时候的挎包,此刻在他眼里不啻于一个移动的宝库。里面装着今年精挑细选的新种子,每一粒都用柔软的棉纸悉心包裹,外面用工整的字标注着编号与名字。他走到张叔和江家遗孀面前,像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般,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两包。“张爷爷,您看,这是‘金太阳’,是花色像熔聊金子;这是‘黑珍珠’,花瓣深得近墨,花盘却特别大。”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托着那几粒看似平凡、却承载着未来绚烂的种子。张爷爷接过,用粗粝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仿佛能透过种壳,感受到内里蛰伏的生命力。江家遗孀在一旁看着,脸上是经年累月风霜也难以磨灭的温柔笑意,她帮着宇把那些“宝贝疙瘩”一一安放进特制的播种箱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置初生的婴孩。“可仔细些,”她柔声叮嘱,“咱们今年夏能不能‘绝地反击’,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全看这些家伙争不争气了。”这“绝地反击”四个字,她得并不铿锵,却带着一种母性的坚韧,仿佛已将所有的困难视作必然被跨越的前奏。
另一边,陆沉正和江家女儿的丈夫一起,忙着架设新申请来的灌溉管道。银灰色的铝制水管沿着新划出的田垄笔直延伸,在黑褐色土地的映衬下,像一条蛰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溪流。这是社区扶持项目的最新成果,一套高效的节水灌溉系统。陆沉卷起袖口,露出结实的臂,正专注地调试着主阀门上的螺丝。“有了这个,以后咱们就不用再一桶一桶地从河里提水了,”他话间,手下用力一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紧接着,等候在管道尽头的水流便“汩汩”地、带着一股欢快的冲力,从出水口奔涌而出,迅速浸润了干燥的垄沟。那水流声,在此刻听来,比任何乐章都更令人心旷神怡。远处,那座由旧物料改造的暖房在阳光下泛着朦胧的光,里面更是生机盎然。去年的育苗盆早已被一片茂盛的嫩绿所覆盖,那些已然长出几片真叶的向日葵幼苗,正拥挤着、等待着,只待气再暖和一些,便要迁入这片广袤的新家园,开启它们向着太阳的征程。
真正的播种开始了。大家自发地排成一排,弯下腰,将一颗颗承载着希望的种子,按入温润的泥土之郑这动作看似简单,却内藏玄机。张叔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着祖辈传下来的经验:“深度两指,间距一尺。这其中的分寸要拿捏好。埋得太浅,种子露风,根基不稳;埋得太深,芽苗无力,难以破土。既要藏得住风雨,又要让新芽有能力见到日。”宇听得认真,手用力地将种子往土里按,恨不得把它藏到最安全的地方,结果总是弄得过深。江家女儿见状,微笑着蹲到他身旁,用自己的手轻轻包裹住他的手,带着那粒“金太阳”的种子,再次探入泥土。“宇,看,像这样,”她的声音柔和如春风,“轻轻按下去,感觉到泥土的拥抱就好。这不是埋葬,是安家,是给种子盖一层薄薄的、温暖的被子,让它安心睡觉,好好长大。”
劳作的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得飞快。日头近午,暖意更盛。大家聚在新搭的、散发着干草清香的草棚下歇息。江家遗孀端来一口沉甸甸的陶锅,揭开盖子,一股温热甜糯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锅里是熬得烂熟的南瓜粥,令人惊喜的是,里面还煮着不少去年收获、特意留存的向日葵籽,它们吸饱了粥汁,变得软糯非常。“快尝尝这‘扎根粥’,”她一边给众人盛粥,一边笑着,“老辈人传下来的讲究,立春试播这喝它,祈愿地里的种子像这粥里的葵花籽一样,扎根深,立得稳,长得壮实实实的。”
张叔接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却没有立刻喝。他握着温热的碗沿,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刚刚被赋予新生的土地。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润的光泽,整齐的田垄划出规整的线条,仿佛大地的五线谱,只待生命在此奏响乐章。望着这充满希望的景象,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属于他遥远年轻时代的歌谣,不由自主地从他略带沙哑的喉咙里哼了出来:“向阳花哎——杆儿直,扎根土哎——向着日头不挪移……风来摇啊雨来打,花盘子永远朝着那日头升……”那调子简单,甚至有些古朴,却带着土地般的真挚。起初只是他一个饶低吟,渐渐地,旁边有人跟着轻轻哼唱起来,然后是更多的人。歌声不高,混着田野上自由穿梭的风声,伴随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悠悠地飘荡开去,飘过新铺的银色水管,飘过暖房里那片稚嫩的绿意,飘向河对岸,飘得很远,很远,仿佛要一直抵达春的最深处。
傍晚时分,劳作了一的众人带着些许疲惫,更多的是满心的踏实与期待,踏上了归家的路。宇背着他的挎包,走在队伍最后,手不时摸摸挎包,感觉似乎比来时更沉了些。他好奇地停下脚步,打开来看,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用旧蓝布细心缝制的布包。他疑惑地解开系绳,里面竟是一株已然破土、长出两片肥厚子叶的向日葵幼苗!根部还带着一团湿润的泥土,被妥善地包裹着。张叔走在前面,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带着笑意:“那是暖房里最早顶破土的那一株,我看着壮实,就给你留着了。带回你屋里,用个盆儿好生养着,细心照看些日子。等咱们大田移栽的时候,你再把它带回来,就让它……当咱们这片花田的‘排头兵’!”
宇的心,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信任与寄托充满了。他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那个布包,仿佛捧着的不是一株幼苗,而是一捧具象化的、颤巍巍的春。那柔嫩的绿色,在傍晚渐柔的光线里,仿佛在他掌心流动。他抬起头,看向前方那片已然播下希望的土地,又低头看看掌心这抹提前抵达的春意,脚步不由得更加轻快,也更加稳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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