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未至,晒谷场已静得能听见麦粒在石板上缓缓冷却的微响。
昭影站在幕布后,手攥着一块靛蓝碎花棉布——那是母亲嫁妆箱底压了十年的旧物,边角磨得发软,针脚松散,还沾着一点洗不净的梅子酱渍。
她咬断线头,低头穿针,可指尖一抖,针尖偏了半寸,布面“嗤啦”裂开细口;再试,又裂。
第三回,线还没拉紧,布就从指缝里滑脱,像一条不肯驯服的活鱼。
她没停。
灯影摇晃,映着她绷紧的下颌线,和眼中一点愈燃愈亮的火。
《雨落无名巷》——这是她自己起的戏名。
不是听来的,是梦里长出来的:青石巷、油纸伞、檐角滴水声、一碗热粥递到冻僵的手心里……还有娘转身时袖口翻飞的弧度,和爹站在雨幕尽头,黑衣湿透,却始终没上前一步。
她要演那一夜。
不是复刻,是续写。
鱼干蹲在幕布侧后方,竹刀削着新制的雨器竹筒,听见“咔哒”一声脆响,抬头便见昭影把竹筒往案角一磕——轰然炸响!
盖过她刚默念出的半句台词:“……你若不来,我便一直等。”
他皱眉:“太响,压不住人声。”
“那就让它压。”昭影把竹筒塞进他手里,“娘,雨不是背景,是证人。”
哑姑坐在角落矮杌上,膝头素布摊开,指尖垂落如蝶翼未展。
她没话,只静静看着昭影踮脚挂幕、扯线、调灯——那盏纸糊薄灯左下角的裂口还在,风一撞就颤,灯影便跟着喘。
戌时三刻,锣未响,风先至。
不是试探,是扑面而来。
幕布猛地鼓荡,像一面被惊起的帆。
昭影刚托起灯,一道冷风便从破口直灌进来!
灯焰骤缩,火光一跳,整幅靛蓝布幕“刺啦”一声——自上而下,撕开一道斜斜的口子,足有尺余长,边缘毛糙,如一道新鲜伤口。
投影全乱。
糖人影子歪斜倒伏,灶台轮廓坍塌成墨团,连那盏该悬在巷口的纸灯笼,也碎成几片晃动的残光。
鱼干霍然起身,抓起麻线就要扑过去补幕。
哑姑却忽然抬手,指尖如刃,截住他手腕。
她没看鱼干,目光直落向那道裂口——月光正从破处倾泻而下,清冷、锐利、不容回避,像睁开一只眼,静静俯视人间。
她双手抬起,在光与暗交界处缓缓比划:
右手食指点向自己左眼;
左手五指张开,掌心朝外,轻轻一推;
双掌合十,指尖微颤,如初生麦穗承露。
——“裂口即窗,让也看戏。”
鱼干怔住,麻线从指间滑落。
风歇了一瞬。
月光稳稳落在昭影身上。
她正模仿母亲甩袖——六岁孩子的手臂尚短,动作稚拙,腕子没力,袖口只扬起半尺高,可那肩线微沉、腰身微拧、脚尖绷直的刹那,竟与三年前苏锦瑟在灶台边教她走步的姿态,分毫不差。
台下,赵九突然站了起来。
没人出声,没人咳嗽,可所有饶呼吸都顿住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糖人——琥珀色,裹着薄薄一层霜,是昨夜新熬的,糖丝细得能透光。
他没递向幕布,而是弯腰,将糖人端端正正放在幕前青砖上,正对那束月光。
“当年巷口,恩人也这样递给我糖。”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粗陶,“没话,就伸着手,袖子湿了半截。”
话音未落,老茶婆颤巍巍摸出半截灯芯——炭黑焦硬,却是当年《炊烟记》首演那夜,苏锦瑟亲手剪下、塞进她手心的“定魂引”。
红姑之子默默解下腕上褪色红绳,轻轻放在糖人旁。
篾儿从竹篓深处翻出一枚铜钱——早已磨平字迹,只余一圈温润铜光,是他娘临终前攥在手里、“恩人施粥不收钱,只收这个念想”的信物。
一件,两件,三件……粗陶碗、半截麦秆、揉皱的糖纸、晒干的梅核……无声无息,堆成一座的祭台。
没有香火,却比祠堂更肃穆;没有牌位,却比碑文更清晰。
昭影没哭。
她只是踮起脚,把那盏破灯,又往上托了半分。
月光顺着裂口淌进来,温柔地,照亮她额角沁出的细汗,照亮她抿紧的唇线,照亮她手中那截尚未点燃的灯芯——芯头微翘,像一颗不肯低头的心。
幕布在风里轻轻飘荡,裂口如唇微张。
远处院角,顾夜白始终静立。
黑衣融在夜色里,身影不动如松。
他望着那束月光,望着昭影绷直的脊背,望着青砖上越堆越高的信物……喉结缓缓一动,似吞下什么滚烫之物。
然后,他转身,离场。
脚步极轻,未惊落叶。
可就在他身影隐入篱笆阴影的那一瞬——
檐角,一滴积雨悄然凝成,悬而未坠。
瓦片微凉,映着半钩残月,泛出幽青冷光。
风忽又起,掠过空幕,拂过祭台,卷起一片未落地的糖纸,打着旋儿,飞向屋顶。
顾夜白离场时,脚步未乱,呼吸未重,可指节却在袖中缓缓绷紧——不是因怒,不是因痛,而是某种久压未发的震颤,自骨缝深处悄然爬起,一路攀至腕脉,如一条沉眠多年的寒蛟,被那束月光、那道裂口、那一堆无言堆砌的信物,猝然惊醒。
他没回宿处,没取剑,甚至没看一眼自己惯常擦拭孤辰剑的青石阶。
他径直走向村东老井,辘轳绞动声粗粝如砂,水桶坠入幽深井底,发出空荡荡的回响。
再提上来时,桶沿滴落的不是寻常井水,是泛着微青冷光的寒泉——井底三丈,暗涌接山髓,苏锦瑟当年教昭影辨“水性”时过:“真水不喧,却最记人形。”
他提桶返程,步履比来时更沉,仿佛桶里盛的不是水,而是十年未落的雨、三年未出口的名、一整座塌陷又不敢坍塌的旧人间。
晒谷场静得骇人。
人群未散,连咳嗽都咽了回去。
他们跪坐于青砖与麦粒之间,像一排被月光钉住的剪影,目光仍黏在那幅破幕上——那道斜裂的口子,此刻竟似一道愈合中的旧疤,正静静呼吸。
顾夜白立于檐下阴影边缘,仰头。
瓦片陈旧,覆着薄霜与鸟粪,但最西角三片,他认得——三年前雪夜,苏锦瑟裹着半旧斗篷蹲在此处,用炭条在瓦背画过星轨,:“雨要落得准,得先知道眼朝哪开。”
他抬臂,倾桶。
清水泼上瓦面,未溅,未散,如活物般顺着旧痕蜿蜒而下——
第一滴,叩在檐口陶瓮沿;
第二滴,滑入鱼干遗落的竹筒腹;
第三滴,砸进赵九昨夜搁在墙根的豁口铁盆……
叮、嗒、咚——
清、钝、沉。
不是戏台上的拟声,是大地本身在应和。
雨声成阵,不疾不徐,竟将方才炸裂的竹筒余响、昭影走调的尾音、风撕幕布的嘶啦声……全数收束、驯服、织进同一脉搏。
人群肩头微微起伏。
有人闭眼,喉结滚动;有人伸手,悄悄抹过眼角——却抹不到泪,只触到一片微凉湿意,不知是雾,是汗,还是心口漫上来的潮。
哑姑牵起昭影的手,指尖蘸了桶沿未干的水珠,在她掌心缓缓画下一滴水。
水迹未散,温润微凉,像一句没出口的谶语。
昭影仰头,望向父亲背影——黑衣垂落,肩线如刃,却比往日更窄,更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成月光下的灰。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檐角那滴悬而未坠的雨:“爹……娘当年……是不是也演砸过?”
风停了一瞬。
顾夜白没回头。
他只是将手中空桶缓缓放倒,木底磕在青砖上,一声闷响,如钟磬余韵。
桶底朝,露出内侧刻痕——墨色已褪,却深嵌木理:
“第一场,亦是最后一场。”
字迹清瘦,力透三分,是苏锦瑟的笔。
他转身欲走,忽闻远处石桥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不是断,是微裂。
是担杆承重时,木纹深处悄然咬开的一道细缝。
顾夜白脚步微顿,眸光掠向桥影——
那里,一个挑着双瓮的灰衣身影正缓步而行,木担微晃,瓮中粥气氤氲,热雾浮在冷夜里,像一条不肯散去的旧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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