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青石坳浮在一片灰白里,像一张未干的旧宣纸,洇着湿冷的气。
昭影赤脚踩在院中青石上,脚底冰得一缩,却没退。
她昨夜晾在竹竿上的那张空白羊皮,已被露水浸透,边缘卷曲如唇,微微翕动,仿佛刚从梦里醒来,正欲开口。
她蹲下,指尖将触未触——忽见水痕在羊皮中央自然聚拢,蜿蜒、回旋、顿挫,竟凝成一道极柔极韧的弧线:袖角微扬,腕势下沉,肘弯微屈,正是母亲当年甩袖登台时的起手式!
不是描的,不是画的,是露水自己走出来的路,是夜气与羊皮纤维在寂静中达成的密约。
她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
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水痕倏地一颤,如活物应声抬头,那道袖弧竟似被风托起半寸,在将明未明的光里,薄得透明,却重得压住整个清晨。
“通灵了!这皮子通灵了!”鱼干的声音劈开雾气,人未至,声先撞进院门。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孩子,有的拎着新削的竹签,有的抱着油纸包的桐油膏,还有的踮脚张望,脖子伸得老长。
昭影没回头,只慢慢摊开左手——掌心朝上,停在离羊皮三寸之处。
那里没有墨,没有笔,只有一颗心跳,在薄薄的皮肤下,一下、两下、稳而热,像一簇埋在灰里的炭火。
“不是皮通灵。”她声音很轻,却字字落地,清亮如井水击石,“是我心里有她。”
鱼干一愣,嘴边的笑僵在脸上,挠头的动作也停了。
他忽然想起苏锦瑟教他第一课时的话:“影子不活在幕上,活在看它的人眼里——眼若空,幕再亮也是死布;心若满,枯叶落地也能投千军万马。”
他讪讪收声,退后半步。
哑姑就在这时无声走近。
她手腕上那条褪色蓝布带随风轻拂,像一段不肯沉没的潮音。
她没看羊皮,只望着昭影的眼睛,双手缓缓抬起,十指翻飞如蝶——
“真影不靠画,靠等。”
她右手食指轻点左胸,再缓缓抬起,掌心向上,迎向东方渐亮的光。
“等光来找你。”
昭影怔住。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又抬眼望向边——云层正薄,一线金红已刺破雾幕,斜斜切来,将落未落。
就在此刻,灶房方向飘来一阵甜香。
顾夜白蹲在灶前,陶锅咕嘟轻响,米粥将沸未罚
他左手持勺搅动,右手不动声色地捻起半块姜糖,在掌心碾碎,簌簌撒入锅中;又抓一把红枣,枣皮皱缩,深红近褐,是他昨夜翻遍柜底才寻出的最后一把——苏锦瑟生前熬粥,必放这两样:姜暖身,枣养神,她“家味不在浓,而在准”,准得像剑尖抵住咽喉那一寸,差一分,便失了魂。
他余光扫过院郑
看见女儿赤脚站在湿皮前,的身体绷得笔直,像一根拉满未射的弦;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扒梅根时蹭上的黑泥;看见她仰起的脸,晨光勾勒出眉骨清晰的弧度,像极了那人提灯登台时,掀开帷幕那一瞬的侧影。
他没起身,只将火拨得更些,让粥香慢些散,让甜味厚些留。
不能缺“家味”。
也不能缺——光。
昭影终于动了。
她转身跑向柴房,取来一支烧尽的炭条。
指尖刚触到羊皮,哑姑的手已轻轻覆上她手腕。
不重,却稳如铁铸。
昭影抬头,哑姑摇摇头,指尖指向光倾泻的方向,又指指自己耳朵——不是听不见,是选择不听喧哗;再指指心口,最后,指向那张湿透的、静静呼吸的羊皮。
光还没来。
可光,已经在路上。
雾气正一寸寸变薄,风忽然静了。
整座青石坳,仿佛屏息凝神,守着这一方未落笔的素白。
昭影松开炭条,任它滚落在地。
她只是站着,赤脚踩在微凉的石上,胸口起伏,目光未离羊皮分毫。
水痕仍在,袖弧未散。
而边,云层深处,隐隐滚过一声闷雷——低,沉,短促,像谁在喉间压住的一声叹息。
雨,要来了。午后色骤变。
方才还浮着金边的云层,倏忽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墨色翻涌如沸,风未至,雷已先沉——不是滚在上,是闷在人骨缝里。
青石坳的鸡鸭惊飞,竹帘噼啪乱撞,连灶膛里将熄的余烬都猛地一跳。
昭影仰头,瞳孔里映着压下来的、铁灰的。
她没跑。
只死死盯着院中那张湿透的羊皮——它已被晨露浸得半软,边缘卷曲如唇,此刻正微微震颤,像一张将启未启的嘴。
雨,来了。
不是滴,是砸。
第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羊皮中央,“啪”地一声脆响,水花四溅,随即第二颗、第三颗……密如鼓点,急如箭镞。
羊皮瞬间贴地,紧绷绷伏在青石上,像一张被钉住的、喘不过气的薄皮。
“昭影!”鱼干嘶吼着冲来,蓑衣都没披全。
可她已扑了过去。
的身体撞进雨幕,双膝跪在湿滑石上,双手猛地撑开,将整张羊皮严严实实护在身下。
雨水顺着她额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她却连眨眼都不敢——怕一眨,那水痕就散了;怕一晃,那袖弧就断了。
就在这时,一道斜劈而下的雨线,沿着羊皮然的纤维纹路蜿蜒而下,不偏不倚,从左眉梢起笔,经鼻梁微隆,至下颌收束——竟勾出一张低垂眉眼的脸!
眉锋沉敛,眼窝深邃,鬓角微霜,正是顾夜白修伞时的模样:蹲在檐下,左手扶伞骨,右手持锉,指节绷紧,呼吸极轻,仿佛连风大些,都会惊扰他手中那一点细微的平衡。
昭影浑身一震。
不是画的,不是想的——是雨自己认得他。
是这皮子,记得他。
是这地,替她记住了。
她忽然笑了。
不是孩童的雀跃,而是一种近乎悲怆的澄明。
她猛地起身,一把扯掉头上歪斜的草编冠,赤脚踩进积水的泥洼,张开双臂,原地旋起!
一圈、两圈、三圈——
雨水兜头浇下,衣衫尽透,发辫散开,水珠从她指尖甩出,在半空划出银亮的弧。
她不停,越转越快,笑声清越穿雨,像一把利刃劈开沉闷幕。
而地上,无数水洼应声而生,每一片涟漪未平,便映出一个剪影:一个背棺人肩负玄铁长匣,步履沉稳;一个提灯女素手执穗,灯火摇曳;他们并肩而行,影子在水中交叠、拉长、碎成千片万片——却又片片完整,片片相牵。
雨势渐歇。
云裂一线,光如金箔倾泻。
羊皮静静伏在石上,水痕尽退,却未干透。
它不再苍白,泛出温润内敛的柔光,似脂玉,似凝脂,更像一捧含着体温的旧梦。
鱼干怔怔伸出手,指尖将触未触——
一股暖意,猝不及防,顺着他指尖直抵心口。
不是错觉。
是真真切切的暖,带着姜糖的辛香、红枣的甜润,还有一丝极淡、极韧的梅子青气——像谁把十年光阴,悄悄焙进了这张皮里。
他喉头一哽,抬眼望向昭影。
她正仰头,望着屋檐尽头最后一滴悬而未落的雨水,声音轻得像怕惊走它:
“爹,娘是不是……变成雨了?”
顾夜白没答。
只将一碗热粥放在她脚边。
粗陶碗沿微烫,腾着白气,粥面浮着细密油星,几粒红枣沉在底下,像埋着几颗未冷的心。
碗底,静静压着一枚新摘的梅籽——青中透红,饱满圆润,尖端一点微芒,仿佛昨夜所有未落的雨,都凝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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