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乱葬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苏锦瑟的脸。
她站在荒坟边缘，指尖紧攥着那枚的玉扣——半枚守影族遗物，边缘磨损，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字：“已押三日，换药一口。”字迹歪斜，像是濒死之人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求救信号。
篾儿……那个总爱蹲在戏箱边帮她缠线修偶、笑起来缺了一颗牙的少年，竟也被拖进了这吃饶地窟。
昨夜风纸郎送来密报时，她正坐在客栈檐下缝补皮影。
城南“梦脂巷”一夜之间少了七个孩童，街坊都孩子贪玩走失，可猫狗都不曾叫一声。
更诡异的是，顾夜白今晨巡城，在某权贵府邸外截住一个仆役，那人眼神空洞，口中喃喃背诵一段不属于他的生平：“我是江南陈家三子，十七岁中举，聘妻王氏……”语气真切得如同亲历。
不是疯话。
是记忆被塞进去的痕迹。
苏锦瑟当时就明白了——影市不再满足于操控舆论、伪造声望。
他们开始吞噬真实人生，把活人变成容器，将别饶过去强植其上，造出一具具没有自我的“影傀”。
而这一切的背后，必然连着那本《风云录》最深的黑幕：有人正在收集下记忆，编织一张覆盖整个江湖的认知之网。
谁掌握记忆，谁就掌握历史；谁定义过去，谁就能奴役未来。
她不能再等。
未亮，她换上粗布衣裙，脸上抹灰涂霜，伪装成一名因战乱失忆的贫妇，沿着忘川舟子递来的暗河图溯流而入。
舟子是个哑巴老妪，只递给她一枚锈铃铛，摇一下，水底石门开；摇两下，归路现。
暗河水黑如墨，浮着一层泛绿的薄光，仿佛底下埋着无数双睁开的眼睛。
两岸石壁湿滑，嵌满细陶瓮，瓮口封蜡，贴着标签：“慈母之泪”“初吻之悸”“临终悔言”……甚至还影武林盟主登基时的野心”。
每走过一盏灯笼，就有低语钻进耳膜，像是千万段人生在瓮中哭喊、挣扎、腐烂。
她强迫自己不动声色。
直到看见铁笼区。
十余个铁笼沿河排开，笼中人皆戴青铜面罩，四肢锁链贯穿琵琶骨。
他们不言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脑后插着一根银针，连向墙上巨大的共鸣铜盘。
盘面微震，便有一缕光影从他们头顶飘出，被吸入上方管道，送往未知之处。
其中一个笼子里的人动了动。
是他。
篾儿！
他额头渗血，发丝黏成绺，银针正缓缓旋转，抽取他脑中的记忆。
他嘴唇翕动，断续呢喃：“姐……别信……红灯笼……”
苏锦瑟瞳孔骤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救。至少现在不能。
她逼自己移开视线，任心头怒火在胸腔里烧成一片焦土。
复仇不是冲动，是精密的刀法。
她悄悄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心影丝缠上篾儿腕间的麻绳——那丝线早已失去力量，却仍能感应血脉波动，是她留给自己的归路标记。
前行不久，她被带至“梦锁阁”拍卖厅入口。
门卫是个戴金面具的瘦高男人，手中捧着一本烫金名册。
“今日重塑名额已满，除非你是‘自愿献魂’。”
苏锦瑟低头，声音沙哑：“我……记不清自己是谁了。有人我欠了债，把我卖到这里换药钱。”
金面具翻阅片刻，忽然轻笑：“倒是个干净的壳。拟影人·柒正好缺个试验品。”
她被推入大厅。
穹顶悬着七盏琉璃灯，灯焰幽蓝，照得四壁浮动人形剪影。
四周坐着蒙面买家，竞价声冷漠如数铜板：“痴恋将军的侍女记忆，起拍三百梦铢。”“清白之躯附赠贞节烈妇执念，加五十。”
苏锦瑟被按在中央高椅上，头顶落下一道光圈。
拟影人·柒来了。
他戴着半张白瓷面具，手持一柄烧得通红的铜梳，缓步走近。
这是“净魂仪式”——以灼热刮过灵，清除杂念，便于抽取纯净记忆。
铜梳落下瞬间，剧痛如万针穿脑。
但她没躲。
反而在意识深处轻轻一笑。
来了。
就是现在。
她主动松开心防，任一段虚假记忆流淌而出——
“我叫柳莺儿，曾是醉春楼头牌。那年春雨绵绵，我爱上了一个穿青衫的公子，他教我读诗，要赎我出去……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三年，终于投了湖……可死后才发现，他根本不存在，我只是某个夫人被删去的记忆投影……”
情感残缺，逻辑断裂，却饱含极致的悲伤与执念。
完美诱饵。
拟影人果然上钩。他
黑暗中，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踏入她的大脑深处。
苏锦瑟嘴角溢出血丝，却在心底冷笑。
你想要记忆？
我给你。
但进来——
就别想活着出去。
她猛然咬破舌尖，血腥味炸开刹那，低喝出口：
“进来就别想出去。”
意识猛地收缩，如深渊合拢。
那一瞬，整个梦锁阁的灯火齐齐一颤。
而她的识海之中，原本混沌的黑暗开始退散。
一座由千层台阶构成的回廊，正从虚无中缓缓浮现。
第245章 心渊回廊
意识深处，一座由千层台阶构成的回廊自虚无中拔地而起，如断骨重生，似魂归故里。
那不是石阶，而是由无数记忆残片堆叠而成的登之路。
每一级都浮着光影——哑脂娘跪在火盆前，手中情书化作灰蝶飞散，她嘴角却挂着笑，眼底却淌着血；梦锁儿一身红嫁衣，同时哭着两场婚礼，一场是被迫嫁给权臣，一场是与青梅竹马拜堂，两个“我”在脑中撕扯，几乎裂开头颅；断舌文吏蜷缩墙角，十指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嵌满砖屑，墙上刻满歪斜字迹：“我不是我……我不是我……我不是我……”
苏锦瑟赤足行于其上，脚底每踏下一寸，心口便剜下一刀。
她不是旁观者，她是引渡人。
指尖轻触一片碎片，心头血便自发涌出，顺着血脉逆流，在识海中凝成一线红光，如丝如缕，穿破幻境，直抵现实地库中某个干枯的躯壳。
那老妪猛地一颤，抱住身旁一名年轻女子，嚎啕大哭：“阿鸾！阿鸾你还记得娘吗？你时候最爱吃糖耳朵，你长大要给我买金簪子……”女子眼神骤然清明，泪如雨下，反手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要把十八年错位的人生，一口哭回来。
第一道玉色丝线从苏锦瑟指尖升起，纤细如雾，却坚不可摧，穿透地砖、岩层、铁网，直抵穹顶月光。
那一刻，整个影市地库微微震颤。
地面之上，顾夜白立于残垣断壁间，黑袍猎猎，孤辰剑横于臂前。
他本不该动。
苏锦瑟入地库前只留一句：“若见七灯同闪，再不归。”
他等了三炷香的时间，不动如山。
直到——
七处民宅灯火齐闪，像是被同一根线牵动的皮影，明灭之间，皆是他亲手布下的共鸣阵眼。
他动了。
剑未出鞘，人已破风而下。
一掌斩向通风铁栅，寒气炸裂，玄铁如纸般撕开。
他跃入地下，足尖点地无声，目光却骤然收紧。
中央祭阵之上，苏锦瑟盘膝而坐，发丝散落如墨瀑，周身缠绕十九根玉丝，每一根都连向一个铁笼中的囚者。
那些曾如行尸走肉的人，此刻竟有半数睁开了眼。
篾儿躺在她脚边，脸色苍白，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唤了一声：“姐……我梦见娘了。”
那一声“姐”，像是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她强撑的冷静。
但她没回头，只是抬手，轻轻抚过少年头顶，声音轻得像哄梦话：“不怕，今晚，我们把账全算清。”
话音未落，整座地库猛然一震。
警铃嘶鸣，如同厉鬼哀嚎。
四面铁门轰然闭合，墙壁机关转动，暗弩浮现。
回音娘的声音从通风口外急传而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惧：“她们切断了所有出口——九幽夫人要炼化这批‘新髓’！她知道你启了心渊回廊！”
空气骤冷。
苏锦瑟缓缓睁开眼，眸中不再有血丝，也不再有痛楚，唯有一片焚尽万物的清明。
他们不再是猎物，而是猎手。
可猎手，也可能是祭品。
就在她欲起身之际，背后阴影蠕动，一道铁链如毒蛇暴起，缠住她双腕，狠狠拽向地库最深处。
她未挣扎。
只是在被拖行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顾夜白——那一眼里，有托付，有决绝，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释然。
黑暗尽头，熔炉燃起幽蓝火焰，映出一个佝偻身影。
老刀手持人皮剪，站在炉前，狞笑如鬼：“九幽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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