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夜雨如织。
山雾裹着冷风钻进山谷,在屋檐下打着旋,像无数游魂徘徊不去。
苏锦瑟坐在灯前,手中缝着一件的皮偶外衣,针线细密,动作轻柔,仿佛只是个寻常母亲为女儿补衣。
可她眼底深处,却藏着压不下的寒意。
昭影又醒了。
这一次,她不是哭,而是蜷缩在床角,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脸色青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嘴唇发紫地颤抖:“妈妈……钟……压得我喘不过气……它要进来……它要吃我的声音……”
苏锦瑟心头一紧,立即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贴上她后颈——指尖触到那一片肌肤的瞬间,她瞳孔骤缩。
耳后,一道淡青色纹路正悄然浮现,如藤蔓般沿着血脉蜿蜒而上,隐隐透出阴冷之气。
地煞音侵体。
她早该想到的。
那日溪畔十声钟响,不是偶然,是局。
谢无弦早已布网,借“引魂琴阵”遥引地残音,专为勾动守影血脉共鸣。
他要的不是杀她,是要她疯——要她在神志溃散之际,自投罗网。
而最狠的是,他拿昭影当引子。
这孩子继承了她一半的守影之血,生对音律敏感,也最容易被邪音侵蚀。
谢无弦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敢步步紧逼,以音杀人于无形。
苏锦瑟抱紧女儿,指节泛白。
她不能慌。一旦她乱了,昭影就真的完了。
“不怕,娘在。”她低声哄着,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冰川,可心底却已燃起滔怒火,“那钟声再响,你就唱我教你的《萤火谣》,一句一句,慢慢来,别停。”
昭影抽泣着点头,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像是怕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
苏锦瑟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缓缓移向桌角——那里,半幅《光图谱》的副本静静躺在檀木匣郑
她曾用它推演局势,也曾靠它窥见祖母遗踪。
但现在,它成了祸根。
谢无弦能追踪她,必是因图谱与血脉共鸣,留下痕迹。
若不毁去,他迟早寻来。
她起身,取图,毫不犹豫投入烛火。
火舌舔舐黄绢,瞬间卷起浓烟,焦味弥漫。
可就在图谱即将化为灰烬的一瞬,灰堆中竟浮现出一行逆显字迹,幽幽泛着银光:
铜棺藏钥,镜中有婢。
苏锦瑟呼吸一滞。
这不是她写下的。
也不是祖母留的。
这是血脉与火焰共燃时,地回应的真相。
她盯着那八字,脑中电光石火——铜棺,是顾夜白背上那口从不离身的漆黑棺材;而“镜中有婢”,难道是指……当年随祖母一同封印影渊阁的侍女?
那个从未留下名字、只在族谱边缘被一笔带过的“守镜人”?
线索断了又续,像暗河潜流,终于露出一线光。
但她没时间深思。
窗外,风雨骤急,远处山峦之间,隐隐又有低沉钟声传来,虽不及当日清晰,却如跗骨之蛆,缠绕心神。
谢无弦,还没收手。
她转身抱起昭影,将她轻轻放回床上,又取出一枚刻有符文的玉铃挂在床头——这是母亲留下的“静音咒铃”,能护魂安神,撑不过三日,但足够拖延。
“睡吧,娘去点一盏灯。”她轻声道。
走出房门,雨势更大。
她站在廊下,望着漆黑山野,手指微微颤动。
心影丝自食指渗出,在空中轻轻一震,如蛛丝般延伸而去,直指十里之外。
那一刻,她“看”到了。
荒庙之中,谢无弦盘坐琴台,十指抚弦,神情癫狂。
身旁铜鼎黑烟缭绕,映出她抱着昭影的画面,纤毫毕现。
他嘴角扬起冷笑,声音如毒蛇吐信:
“守影余孽,你以为躲进泥地就能断根?今夜子时,我以琴引煞,让你亲眼看着女儿疯魔。”
话音未落,琴弦突断一缕,鲜血自他指尖迸出。
他猛然一震,低头看向断裂的弦——那一瞬,似有无形之力震颤空气,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极远处窥视着他。
而此刻,苏锦瑟立于风雨中,眼中寒光如龋
她收回心影丝,指尖凝着一滴银血。
“你想听钟?”她轻声,声音几不可闻,却带着彻骨杀意,“好啊……我便送你一场,永世不得安宁的丧钟。”
她转身走入屋内,取出了那支骨笛。
不是为了吹奏《归烬调》,而是为了……布局。
谢无弦以为她被困于护女之局,却不知,真正的猎手,从不在明处。
她摊开一张素笺,以血为墨,写下三行密令:
一、传信北岭,催顾夜白速归;
二、封锁山谷四周,禁一切外人出入;
三、备井水、铜镜、朱砂——依母亲笔记,择吉时行礼。
笔落,她望向西边际。
黄昏将至,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如血,洒在村外那口古井之上。
黄昏将尽,边最后一抹残阳沉入山脊,古井四周的荒草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低语着千年的禁忌。
苏锦瑟抱着昭影,缓步走至井台前,足尖轻点石沿,衣袂翻飞如蝶。
她低头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指尖轻轻抚过那道青纹——它仍在缓慢蔓延,像死神写下的倒计时。
但她眼底无惧,只有决绝。
“娘不让你出事。”她低声,声音温柔却带着铁锈般的坚定,“哪怕碎尽经脉,我也要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鬼,一个个拖进光里。”
她取出一把银刃,划开左手掌心,鲜血滴落,一滴、两滴,坠入幽黑井水。
刹那间,水面泛起诡异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竟不沾雨珠,仿佛此井已隔绝地。
她启唇轻诵母亲手札中的古咒,音节古老晦涩,每一个字都像从骨髓深处挤出,带着血脉共鸣的震颤。
井水骤然凝滞。
紧接着,镜面般的水面缓缓升起一道虚影——一面斑驳铜镜浮出井口,镜中走出一名瘦弱少女,白衣素裙,发间别着一枚褪色的木簪。
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姐……我等了九十八年!自您祖母封印影渊阁那日起,我就被困在这‘镜渊’之中,日日听着钟声噬魂,不敢睡,不敢忘!”
苏锦瑟眸光微闪:“你是蝉?守镜人之后?”
“是!”蝉泣不成声,“另一半《光图谱》就在顾公子背上的铜棺腹中,唯赢双血同祭’方可开启——可一旦触发阵眼,反噬之力足以让您经脉寸断,七窍流血,活不过三日!”
风忽然止了。
连雨都悬停半空,仿佛地也在平息。
苏锦瑟沉默片刻,伸手轻抚镜面,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影像,像是碰到了久远的记忆。
她笑了,极轻,极淡,却如破晓之光。
“那就碎了也值。”她,“我苏家女儿,生来不是为了苟活。若命该碎,也要碎得让他们听见声响。”
话音落下,心影丝自她指尖悄然逸出,在空中织成一道细微的血线,直指北方夜空——那是顾夜白归来的方向。
几乎同一瞬,远处山路尽头,一道黑影踏雨而来。
他背着一口漆黑如墨的棺材,步伐沉重却稳定,每一步都压得泥水四溅,仿佛背负的不只是木椁,而是整座江湖的重量。
顾夜白回来了。
他站在院门外,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脸庞滑落,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苏锦瑟身上——她脸色惨白,左掌缠着染血的布条,眼中却燃着一团他从未见过的烈火。
“我拿到熔心钥了。”他低声道,将一枚赤红如血的金属匙递出。
苏锦瑟接过,握在掌心,温热的钥匙仿佛还带着地底熔岩的余烬。
她抬头看他,嘴角扬起一丝笑,像是春寒里绽放的花。
“我要演一场假死戏。”她,“让全下以为我死了——包括谢无弦。”
她指向远处山巅那片废墟,影渊阁残垣断壁隐没于云雾之间:“你背我上山,棺材里放一具替身,穿我的衣,留我的钗。然后,放火烧棺。”
顾夜白盯着她,眼神深不见底。
许久,他问:“若这次你真回不来?”
雨更大了。
她笑了,眼里却有星光闪过:“那你就在坟头种满野花,像我们第一次争伞那一样。”
他看着她,终于点头,转身扛棺入夜。
而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她袖中心影丝无声延展,于虚空勾勒出一道与自己完全相同的虚影——眉眼、身形、气息,分毫不差。
下一息,虚影一闪即灭,似从未存在。
唯有风记得,那一瞬,地为之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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