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至,风已先动。
断崖地窖深处,湿气如针,刺入骨髓。
铁栅外,守卫倚墙打盹,鼻息粗重。
牢内,顾夜白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无光,却似有寒刃出鞘。
他不动,也不语,只是借着放风的由头踱步至枯井旁,脚步散漫,仿佛一个被囚禁太久、神志渐失的废人。
可他的目光,却如鹰隼掠过荒原,一寸寸扫过井壁青砖。
西侧三块砖——颜色略浅,接缝处干涩无苔,像是被人用新泥匆匆填补后又刻意做旧。
这等拙劣的演饰,在常人眼中或许毫无破绽,但在顾夜白眼里,却是致命的漏洞。
他记得幼年时随父亲勘山察脉,曾见官府封堵密道,手法如出一辙:拆墙填土,再以旧砖覆面,偏过巡查耳目。
可再巧的伪装,也逃不过时间与自然的侵蚀——新泥不生苔,老墙不返潮。
而这三块砖,偏偏在整面湿漉漉的井壁中,干燥得诡异。
他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分毫,反手扶住井沿,剧烈咳嗽起来,肩背起伏,像是肺腑将裂。
守卫皱眉抬头,见他咳得撕心裂肺,啐了一口:“废物,别死在这儿脏霖方。”
顾夜白伏地喘息,指尖却悄然刮下一丝墙粉,混入唾液,轻轻涂于掌心。
月光斜照,穿栏而入。
那一瞬,掌心血纹般的痕迹,竟泛起淡淡磷光——微弱,却清晰可辨,蜿蜒如蛇,直指井底拐角深处。
是磷粉!有人曾在地下埋过尸骨,或洒过药灰,才会有此异象!
他瞳孔骤缩,脑中电光火石闪过石娘子送药时那一下“失足”、竹简上七名冤魂的名字、以及昨夜皮影戏落幕时那句直击灵魂的台词:“我们不死于剑下,死于榜单之上。”
这不是巧合。
苏锦瑟在外布局,以神迹煽动民怨;而他在内求生,以血肉勘破机关。
他们从未商议,却步步同频,如同双剑合璧,一明一暗,斩向铁脊门的心脏。
他缓缓收手,任冷汗滑落鬓角,心底却燃起一团火。
通道未毁,证人尚存,只差一把刀,劈开这口活棺材。
同一时刻,真影坊最高阁楼,烛影摇红。
苏锦瑟立于窗前,指尖轻抚一幅特制皮影。
那影人通体漆黑,唯有背部隐现细纹,若不经处理,白日里看不出半分异常。
她取出一瓶夜光粉水,轻轻一抹——
刹那间,幽蓝文字浮现:东南三丈,通地脉。
她眸光一闪,唇角微扬。
《七魂渡》连演七日,早已在七镇百姓心中种下种子。
那些被“蚀心音”侵入神识之人,梦境反复出现孤峰残影、剑鸣裂空,潜意识已被重塑。
如今只需一道暗示,便能唤醒沉睡的记忆。
她提笔修令:“最后一场加彩,影落即焚,不留痕迹。”
飞蛾网七使领命而去,无人知晓,这一笔轻描淡写,实为点睛之笔。
而在松林镇钟楼顶端,哑铃童蜷缩在檐角,双手紧握铜铃。
他本是聋哑弃儿,靠敲铃报更苟活于世,却被苏锦瑟收留,教他以铃声传密语。
三短一长表警讯,四击连响为追踪,两顿一停是联络……每一记声响,都是无声的呐喊。
今夜,他亲眼看见两名执法弟子鬼祟搬运沙土,方向正是东南角废弃地窖。
他心跳如鼓,咬牙溜下钟楼,在墙根迅速刻下一道箭头,又举起铜铃,以极轻之力敲出新密语:四短一长,停顿,三击——意为“地道将通,速备接应”。
铃声清越,在夜风中飘散。
可下一瞬,脚步声暴起!
两名巡逻弟子冲来,一脚踹翻他瘦身躯。
拳脚如雨落下,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闷响。
他蜷缩在地,嘴角溢血,眼神却死死盯着远方——那里,是真影坊的方向。
“你他是魔头……那你为何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喃喃念出皮影剧中的台词,声音微弱,却像一根刺,扎进黑夜。
守卫愣住,随即怒骂:“疯子!”
一脚踢向他太阳穴。
他昏死过去,手中铜铃落地,滚入草丛。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幕如帘,遮蔽日,淹没了哭声、铃声、挖掘声。
整个七镇陷入混沌,唯有铁脊门山门前那尊泥像,静静伫立,左眼泪痕蜿蜒如血。
而在断崖地窖最深处,顾夜白盘膝而坐,听着头顶雨滴砸落的节奏。
他忽然抬起手,将一块布条撕成细丝,又从衣角扯下几缕麻线,浸入雨水,再轻轻甩向井壁。
一只蚯蚓顺着湿痕缓缓爬校
他屏息凝神,指尖轻引,引导它沿着磷光轨迹,钻入砖缝深处……
片刻后,井底传来极其细微的拉扯福
一线相连,生死相停
身侧,一条湿漉漉的细绳静静绷直,像一条从地狱爬来的命脉。
他颤抖着伸手触去,指尖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拉力——三下,短、短、长。
约定的信号。
他猛地睁眼,浑浊的眼底燃起残年未尽的烈火。
是顾夜白!
那背棺的孤魂,真的找到了他!
他咬牙坐起,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那根由布条与麻线拧成的“活线”,仿佛握住的是苏家七代冤魂的咽喉。
他曾是铁脊门守崖人,亲眼见证三十年来多少“逆榜者”被拖入幽井,无声掩埋。
而他因多看了一眼名单,便被打断脊骨,活埋于地道尽头,只留一口气等死。
可他没死。
如今,这根从而降的细绳,不是救他出去,而是要将整个铁脊门,拖进地狱!
他顺着绳索一点一点向前爬行,指甲在泥地上刮出暗红血痕。
每挪一寸,旧伤便撕裂一分,但他不能停。
他知道地图在哪儿——那幅用血画在人皮上的《铁脊藏渊图》,是他当年趁夜拓印后,以秘法凝血为墨,绘于贴身内袋的羊皮之上。
三十年来,它贴着他心口,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无数冤魂的哭嚎。
终于,指尖触到另一端。
土墙簌簌颤动,碎石滚落。
一道身影破土而出,黑衣染泥,如夜鬼临世——顾夜白。
两人目光相撞,无须言语。
一个点头,一个抬手,合力将最后一层夯土推塌。
顾夜白俯身扶起老陶头,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具枯骨。
老人喘息着,颤抖着手探入怀中,取出那卷泛黄卷曲的羊皮。
血绘地图,现世。
山川走势、密道枢纽、档案库机关、刑房暗牢……更有七十七处无名坟茔,皆以朱砂点星,标注“替罪羊”。
其中一处,赫然写着“苏氏一门,沉棺九泉”。
顾夜白瞳孔骤缩,掌心青筋暴起,却依旧沉默。
他将地图迅速折好,塞入腰间暗袋,随即转身欲走。
就在此刻——
“哐当!”
沉重的脚步踏碎雨幕,铁链拖地之声由远及近,带着金属摩擦石壁的刺耳锐响,在地窖入口回荡。
来了。
顾夜白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拔剑,出鞘三寸。
剑未出鞘,意已如霜。
他将剑尖轻轻插入地面,双手交叠置于剑柄之上,身形如碑,静立如狱。
这不是迎战之姿,而是守诺之誓——他曾对苏锦瑟:“若我未归,棺在人在。”
门外火光渐盛,映出数道披甲身影。
为首之人玄袍覆雨,手持玉符,眉目冷峻如刀削。
沈青璃。
她站在火把之下,目光穿透雨帘,落在那柄半出鞘的剑上,眼神微动。
“奉机阁谕令,提审要犯顾夜白。”她声音清冷,不带波澜,“即刻押往幽泉谷候审。”
地窖内死寂无声。
唯有雨水顺着剑刃滴落,敲在石板上,一声,一声,像是倒计时的鼓点。
而在十里外山坡,真影坊最高阁楼的丝线突然剧烈震颤,几乎挣脱木架。
苏锦瑟猛然睁开双眼,眸中寒光似电,唇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
“他们动手了……”她低语,指尖抚过案上七枚铜铃,“现在,该我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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