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十城灯火齐灭。
那一瞬，仿佛地平息。
百姓惊疑抬头，只见夜空如墨，万俱寂，连风都停在了树梢上。
坊间巷尾，茶肆酒楼，无数人握紧了手中的灯笼，心跳如鼓——他们在等，等那一声早已约定的信号。
三息之后，南岭墨竹书院方向，一点火光破暗而出。
那火光极，却像刀锋划开幕，锐不可当。
紧接着，百灯响应，千灯继起，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泻，自山野、城郭、江畔、古道次第亮起，连绵不绝，汇成一片燃烧的海洋。
灯火流转之间，竟以人力拼出五个大字，横贯夜穹：
我评我英雄！
刹那间，欢呼如潮水炸裂。
快嘴张立于临安城楼高台，披着苏锦瑟亲手缝制的黑底红边斗篷，手中铜锣一震，声如裂帛：“今夜不听机，只问人心！谁是真豪杰？举灯为证！”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灯笼齐齐高举，火光映照万人眼眸，炽热得几乎要将这沉寂多年的江湖烧穿一个窟窿。
苏锦瑟站在主会场中央的影台之上，一身素白衣裙，外罩玄色薄纱，发间无钗，唯有耳坠一抹幽蓝萤石，在夜色中冷光流转。
她指尖微动，轻轻拂过面前一座半人高的青铜灯阵——那是篾儿耗时三个月改良而成的“影骨共鸣阵”，以皮影戏的骨架共振原理，将十城灯火的明暗频率、举灯人数、情绪热度尽数汇聚，化作一道流动的光纹图谱，投射在巨大的白绢幕布之上。
图谱如火，光流奔涌，最终凝成一行行名字。
百姓的手，百姓的心，百姓的记忆，终于有了形状。
苏锦瑟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群英照胆录》首卷皮影。
幕布之上，光影渐显：千千万万百姓手执灯火，身影重叠，汇聚成十位侠者之形。
第一位尚未揭晓，但第三位的名字刚一浮现——
酒疯子老吴！
全场轰然！
那个二十年来被清流榜除名、醉卧街头、被人唤作“失心狂徒”的老剑客，此刻竟赫然位列民榜前三！
他本在人群边缘踉跄独饮，听见名字那一刻，酒壶从手中滑落，“砰”地砸在地上，碎瓷与烈酒四溅。
他怔怔抬头，望着那幕布上的光影，眼眶骤然发红。
二十年前，他曾一剑斩七寇，救下三百妇孺，却被裴文渊一句“滥杀无辜”抹去功绩，逐出侠籍。
自此江湖不容，亲友避之，连乞丐都嫌他疯癫。
可今夜，万家灯火为他而燃。
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带着哭腔：“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我——谁是英雄？”
笑声未歇，他猛然抽出腰间锈迹斑斑的长剑，剑尖直指苍穹，嘶吼如雷：“此生只护这盏民心灯！若有谁敢踏熄它——我老吴，便是拼尽最后一口酒、最后一滴血，也必斩其首，悬于城门！”
人群沸腾，呐喊如浪。
苏锦瑟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没有得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光。
就在方才，莫问斋外三大世家联袂献礼，锣鼓喧，将顾夜白冠以“嗜斗之徒”之名，贬入“末流恶行录”。
他们甚至请来御笔文士当场宣读判词，称“孤棺党聚众滋事，祸乱江湖，当诛心以正纲常”。
可他们忘了，真正的纲常不在金殿，而在民间。
苏锦瑟抬手轻抚影台边缘，指尖触到一丝微凉的机关。
她知道，此刻的每一道光，都是她埋下的刀；每一句欢呼，都是她编织的网。
顾夜白不在这里。
但他早已成为这燎原之火的引信。
她忽然察觉东南角人影微动，一名身穿灰袍、手持折扇的书人挤入前排，声音尖细地高喊了一句什么，却被淹没在欢呼之郑
她眸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听风台边缘。
柳婆婆正坐在角落的茶摊后，手中拨着算盘，眼皮都没抬，可脚边那只青布包袱，已悄然挪到了右腿内侧——那是她动手前的习惯。
苏锦瑟唇角微扬，无声呢喃：“来了。”
风暴的序曲，总是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而她，早已备好了雷霆。（续）
灰袍书人刚喊出一句“民榜妖言惑众，必遭谴”，声音如刀裂夜幕，人群骤然一静。
那话音尖利刺耳，带着刻意煽动的悲愤，仿佛道降谕，欲将这万家灯火压成齑粉。
可他没料到——这一声，正是苏锦瑟等了整整七夜的“破绽”。
柳婆婆手中的算盘“啪”地一合，眼皮终于掀开，浑浊老眼里寒光一闪。
她不动声色地踩了三下脚下的青砖，茶肆角落、巷口摊贩、挑担贩，数十双眼睛同时转向那灰袍人。
下一瞬，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影如潮水合围，将他团团困住。
“哟，这不是西市赌坊里吹牛吹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半嘴吗？”柳婆婆慢悠悠站起身，手中茶壶一倾，热茶泼在石板上，腾起白雾，“昨儿还自己得了裴阁主亲赏十两银子，要替‘正音令’清肃江湖邪？怎么，今儿就敢当着十万百姓的面，骂他们瞎眼？”
灰袍人脸色骤变，后退一步：“你胡！我乃机阁认证书人，奉命宣谕——”
“宣谕？”柳婆婆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张墨迹未干的押票，“这是你昨夜在‘醉仙楼’赌输三百文，押上的机阁通行令符。你，你是奉谁的命？”
人群哗然。
有人认出了那枚令符，正是莫问斋外围传话人才有的凭证。
刹那间，怒火如野火燎原。
一个老农猛地冲上前，一把夺过那人怀中的话本，只见扉页赫然盖着朱印：“机阁·正音司·伪榜谕令”。
“他们骗我们！”老农双目赤红，“我儿子死在北境剿匪，是‘逆贼同党’被除名！可今夜民榜上有他名字！你们却这是妖言？！”
“撕了它！”
一声怒吼，百人响应。
话本被撕成碎片，随风卷入火海，化作飞灰。
灰袍人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高台之上，苏锦瑟静静看着这一切，眸光如冰湖深潭，不起波澜，却藏万钧雷霆。
她抬手，轻点青铜灯阵旁的一枚玉铃。
两名黑衣影卫无声现身，如鬼魅般将那书人架起，拖向后台密室。
她知道，这种人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是他背后那根牵线的手——裴文渊，那个掌控“风云录”二十年、自诩“执笔定乾坤”的老狐狸。
但她更知道，恐惧，从来不是用来压制的，而是用来反噬的。
“取出口供，留他性命。”她淡淡下令，“放他回去。”
属下微怔：“姐，不留活口？”
苏锦瑟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温柔：“我要他活着，把这里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带回机阁。我要让裴文渊亲眼看着——他引以为傲的‘正音令’，如何被百姓踩进泥里，再吐上一口唾沫。”
话音落下，东方际已泛起鱼肚白。
苏锦瑟缓步登上主台，素白衣裙拂过石阶，玄纱轻扬，宛如踏光而校
她手中握着一方从北岭采来的玄青石，石面粗糙，却隐隐透出幽蓝纹路，似有低语在其间流转。
她举起刻刀，刀锋抵石，缓缓落下。
“顾——阿——烬。”
三字刻毕，地仿佛静了一瞬。
台下万人屏息，随即爆发出震动地的呼喊：“顾阿烬！顾阿烬！顾阿烬！”
声浪如潮，撞碎晨雾，直冲云霄。
那一瞬，仿佛连山河都在回应这个名字——那个曾背着棺材行走荒野、无人问津的孤魂，如今竟以民声为祭，登临万心之巅！
而千里之外，机阁深处，铜炉香烟袅袅，昏迷月余的裴文渊突然睁开双眼。
瞳孔漆黑如渊，口中喃喃， лnшь三个字：
“……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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