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断脊桥下水流湍急，碎冰撞在石墩上发出咔嚓脆响。
苏锦瑟立于桥头暗影之中，斗篷裹身，目光却如鹰隼扫过尸横遍野的河滩。
三股人马——毒娘子麾下的绿袍使、刀疤五统领的飞蝗营，还有申屠魁安插的眼线“灰鹞子”——昨夜皆因一纸《断脊令》残图蜂拥而至，彼此误判对手掌握真迹，混战厮杀，血染寒江。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枚温润的乌木关节——是皮影戏里掌灯饶手骨，也是今日大戏的引信。
篾儿从芦苇丛钻出，脸上溅着泥点与血渍，压低声音：“七段全送出去了，每家只信自己那份是真的。”
苏锦瑟唇角微扬，未语。
这局棋，她早在火盆前焚偶示弱时就已落子。
那些夹带真实线索的碎片，本就不为指引方向，而是为零燃贪欲。
人心一旦被“我独得真相”蒙蔽，便会自相残杀。
故事不是谎言，是刀刃包着糖衣的毒药。
刚破晓，消息便如瘟疫蔓延：三烛盟黑市死伤十余，运输线瘫痪两日，申屠魁震怒之下下令封禁所有民间戏台，严查“光影惑众之徒”。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刀，早已刺入命门。
鬼线坊深处，账房幽闭如墓。
油灯昏黄，照着一排排铁柜森然林立。
苏锦瑟披着修补匠妇的粗布衣裳，指尖滑过一本本陈年簿册，最终停在崔九悄悄置换出的那本《生死簿·偏页》。
她将旧皮影背面浸入特制药水，淡青纹路缓缓浮现——是寒髓草的运输路线，标注着时辰、暗号、接头人代号，甚至背后靠山的徽记缩写。
更令人窒息的是，这些记录以盲文刻痕嵌于纸背，极细极密，若非亲手摩挲，绝难察觉。
这才是掌控三烛盟命脉的真正榜单——不是风云录，是这本无声的生死簿。
她闭眼，脑中飞速推演。
寒髓草……朝廷禁药，能延缓走火入魔，唯顶尖高手所需。
谁在买？
谁在卖？
每一笔回款流向何处？
答案逐渐清晰：有人借黑市洗白赃款，借药材培植私兵，借榜单操控江湖格局。
而这一切的枢纽，正是高台上那个自称“铁秤衡下”的申屠魁。
三日后，破庙戏台重开。
风雪初歇，百姓畏禁令不敢靠近，唯有罗十三带着几名亲信悄然潜入，藏身梁上暗处。
鼓声起，幕幕扬。
新戏《灯下数刀》开场。
光影摇曳，一名佝偻老者提灯巡廊，灯焰忽明忽暗，映出墙上扭曲人影。
他是当年黑市初创时的掌灯人，负责记录功过、赏罚分明。
可随着权势渐重，他开始篡改账目，陷害同僚，逼死恩师，最终靠出卖兄弟登上高位。
每一幕都精致得近乎残忍：角色用的烟斗，与申屠魁随身之物一模一样；话时习惯性捻动拇指扳指的动作，分毫不差；甚至连咳嗽后以袖掩口的姿态，都复刻得令权寒。
台下寂静如坟。
有人认出了什么，呼吸骤然粗重。
剧至终章，掌灯人被困于自己设立的刑堂，铁链从四面八方收紧，将他吊起。
灯油滴落，在铜盆中燃起幽蓝火焰。
画面忽然静止。
一行血字缓缓浮现于幕布中央：
“三十七，丙寅，血锈单·第七回”
空气凝固。
罗十三猛地攥紧袖中匕首，指节发白。
那是申屠魁第一次亲手杀人夺权的日子。
此事从未见诸任何记载，连最亲近的副手都不知晓。
可如今，竟被一道光影，赤裸裸钉在下人眼前！
后台阴影里，崔九默默站立，手中账册紧贴胸口。
他的喉咙发出咯咯声响，像是想笑，又像在哭。
而前台，苏锦瑟端坐幕后，十指翻飞操纵皮影，神情平静如深潭。
她在等。
等那一声暴怒的咆哮，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秩序，出现第一道裂痕。
果然——
“轰！”
侧门猛然炸开！
申屠魁大步踏入场中，铁氅猎猎，面色铁青如霜。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行数字，仿佛被剥光衣衫示众于闹剩
“贱婢！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东西？”
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
苏锦瑟却不慌不忙，轻轻吹熄一盏油灯。
火光摇曳中，她抬眸望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大人。”她轻声道，“我不是给了您答案吗？”
话音未落，申屠魁已暴喝一声，抽出腰间斩骨刀，直扑戏台！
木板碎裂，幕布撕裂，他一刀劈向投影光源，誓要毁尽这羞辱他的光影幻术——
就在此刻，一道枯瘦身影横移而出，静静挡在他面前。
是崔九。
他没有拔刀，没有言语，只是缓缓举起手中账册，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头顶悬垂的那盏青铜古灯。
灯油正一滴滴落下。
原本清亮的油液，此刻竟泛起淡淡猩红，宛如渗血。
申屠魁的动作，僵住了。
申屠魁的刀悬在半空，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那盏青铜古灯滴落的油珠仍在下坠，一滴、两滴……猩红如血，在铜盆中溅开细的涟漪，仿佛无声的控诉。
全场死寂。
崔九仍举着账册，枯瘦的手指微微发颤，却稳如磐石。
他不能话——那是当年被剜舌的代价，但他用动作出了比千言万语更锋利的真相：灯油染血，非罚，乃人心反噬。
“你……”申屠魁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像是被砂砾磨破的铁皮，“你竟敢动律令之灯？！”
苏锦瑟缓缓起身，影子投在幕布上，拉得极长，宛如执笔判官。
她轻轻拂去袖上木屑，语气平静得近乎温柔：“大人，灯是你点的，律是你立的。我只是……借你的规矩，照你的罪。”
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低语如潮水暗涌。
“灯血现，掌灯者不义……这是黑市祖训啊。”
“我听前年走丢的那批寒髓草，就是经他手转去了北境私兵营……”
“难怪风云录上那些新人来得蹊跷，原来都是拿命换来的‘功绩’！”
罗十三悄然退至梁柱阴影处，眼神复杂地望向后台——那里站着一个女人，不动声色便撬动了三烛盟十年根基。
他忽然明白，这哪里是皮影戏？
这是把饶魂魄钉在光与影之间，任下围观。
而就在这混乱之中，几名衣着低调的帮派头目已悄悄绕到后巷。
他们拦住刚收工的篾儿，压低声音：“苏姑娘……我们想订一出‘清白戏’。只要能让百姓信我们没沾过黑账，三成保护费，分文不少。”
篾儿眨眨眼，回头看向苏锦瑟。
她正站在残破的幕布后，指尖捻着一段丝线，唇角微扬。
“接。”她，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旧窗纸。
当晚，鬼线坊深处再无灯火。
申屠魁独坐灯楼，四周堆满泛黄卷宗。
他翻得越来越急，指尖划过一页又一页，试图找出那本《生死簿·偏页》的破绽。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一张夹在旧档中的残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丙寅年三十七日，杀赵九渊，夺其“铁脊令”。
字迹陌生，墨色陈旧，却偏偏戳中他最深的隐秘。
赵九渊是他结拜兄长，也是三烛盟初建时真正的掌灯人。
那一夜，他亲手将匕首刺入对方心口，只因那枚象征权力的铁脊令。
事后，他焚毁所有记录，连崔九都被剜舌封口。
可这纸条……是谁写的？何时藏入此处？
冷汗顺额角滑落。
他猛地抬头，窗外雪光映照屋檐一角——花脸阿七蜷缩在瓦片间，炭笔飞快地抄写着《灯下数刀》的台词，嘴里喃喃重复：“……灯血为证，心鬼难藏……只要我能讲出这样的故事，谁还管我是不是乞丐出身？”
屋内，烛火摇曳，映得申屠魁面容扭曲，仿佛有无数冤魂正从四壁浮现，伸手索命。
而在城西废台之下，寒风卷起碎布残幡。
苏锦瑟负手立于断柱之巅，遥望灯楼方向。
接下来，不是修补，而是——重建。
篾儿抱着一只乌木匣快步赶来，低头问：“要现在打开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按下了袖中机关皮偶的某个暗扣。
咔哒一声轻响，远处某座废弃钟楼内，传来细微的齿轮转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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