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余音尚未散去，机阁的血痕未干，观星庐的铜镜裂纹如蛛网蔓延。
一夜之间，江湖的呼吸乱了节奏。
城东，晨雾如纱，薄而冰冷地裹着青石板路。
学堂外的老槐树下，一口铜锅架在煤炉上，米粥微沸，白气升腾，氤氲出一片人间烟火。
一个粗布妇韧头搅动锅铲，发髻松散，眼角细纹深藏岁月风霜，谁也不会将她与那曾执掌下舆情、一语定生死的苏家嫡女联系在一起。
可她唇角轻启，哼出的调子却像淬了毒的银针，轻轻扎进晨光里。
“哥哥登榜去，爹娘哭断肠……”
声音温柔得像哄孩子入睡，却字字带着阴寒的回响。
几个背着书袋的孩童闻声跑来，围着摊子蹦跳：“阿婆，这是什么歌？好怪哦！”
苏锦瑟抬眼，眸光一闪，随即化作慈和笑意：“是童谣啊，城里新传的，听唱了能避灾。”
她舀起一勺糖粥递过去，又轻轻拍手，教他们新的节奏：“来，咱们唱个更灵的——一念风云起，二念命归西；三念你上榜，四念我不知。”
孩子们咯咯笑着，有模有样地拍手跟唱。
清脆的童音在巷口回荡，像雨滴落进干涸的土地，无声无息地渗入人心。
她看着那一张张真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光。
舆论最怕什么？不是谎言，而是半真半假的恐惧。
这首谣，是她亲手编的毒种。
每一句都暗藏玄机——“一念风云起”，的是榜单掀起风云；“二念命归西”，直指那些上榜后暴毙的高手；“三念你上榜”，是诱惑，也是诅咒；“四念我不知”——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刀：让所有人都觉得，这股诡异的力量，来自看不见的意，而非人为。
她要的，就是这种“不可控”的恐慌。
人群远处，断眉刘正蹲在酒楼门口啃烧饼，耳朵却竖得笔直。
见孩子们唱得起劲，他咧嘴一笑，胡须沾着油花，起身拍拍屁股进了茶肆。
“各位爷，今儿个听个新鲜事！”他嗓门一提，满堂目光聚来，“知道‘风云录’为啥人人都想上榜，却又没人敢真登顶吗？”
众人哄笑：“不就是名利双收？还能有啥？”
“嘿嘿。”断眉刘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封泛黄信纸，抖得哗哗响，“这是上一任榜九临死前写的遗书！亲笔！他——每升一位，夜里就梦见有人剜他心头血！连续七夜，第八夜，人就没了！”
茶客们面面相觑，有人嗤笑：“扯犊子吧你！”
断眉刘也不恼，一拍桌子：“你不信？那你告诉我，为啥最近退榜的五个高手，全在三内暴毙？尸体青灰，七窍无血，跟被抽干了一样！连机阁都查不出死因！”
这话一出，茶馆瞬间安静。
就在这时，门口跌跌撞撞闯进一个疯道人，披头散发，嘴里念念有词：“魂债……还魂债……我替人镇过三次榜魂，折了十二年阳寿！再不敢接了！”
他猛地指向机阁方向，嘶吼：“那榜单吸人命！沾了名，就得拿命填！”
满堂哗然。
起初谁也不信，可接下来几日，流言竟被现实一一印证——真有两名退隐江湖的榜末高手被人发现死在家中，状若枯尸，脉象全无，连验尸的仵作都“像是活活吓死的”。
百姓开始惶恐。
街头巷尾，不再有人羡慕“风云录”上的名字，反而低声议论：“榜上有毒”“成名即死劫”“升名如赴刑”。
而这一切，皆源于那一夜不知从何而起的童谣，和苏锦瑟埋下的第一颗种子。
与此同时，观星庐深处，尘封的密室中，文蠹佝偻着背，颤抖的手翻开一本破旧账册。
封面写着《换榜记》。
这是他三十年来偷偷记录的秘密：每逢“风云录”更新，总有三到五名无名武者失踪，户籍注销，亲人不知去向。
而次月榜单末尾，便会多出一个陌生名字——武功平平，背景模糊，却偏偏能稳居榜尾。
这些人，是替死鬼。
他们用性命填补榜单的“气运空缺”，维持那虚妄的平衡。
而真正的高手，每进一步，都要以他人之命为祭。
文蠹呼吸急促，冷汗浸透衣襟。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清理废纸时，为何总在角落看到一枚的墨印——那是苏锦瑟留下的标记。
她早就盯上了这里。
他咬牙，将名单抄下，叠成纸团，塞进今日待焚的废纸篓。
指尖发抖，却坚定无比。
“我不是为了谁，”他喃喃，“我是为了……不让自己也变成下一个‘换榜人’。”
而在城南某处幽静茶棚，竹帘半卷，茶香袅袅。
一道苍老身影缓步走入，在角落坐下。
他双目蒙布，面容枯槁，却是观星庐首座——莫问斋。
他虽盲，却能听音辨谎，闻人心波动如察风起于萍末。
茶棚掌柜端来一盏粗茶，随口道：“听了吗……”
莫问斋不动声色，手指轻扣桌面，耳力如网，悄然铺开。
他听见了，那股自民间悄然升起的寒流。
子时刚过，莫问斋便起身离了茶棚。
他双目覆布，步履却稳如古松根扎岩隙。
竹帘在他身后轻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像是人心被无形之手拨动后的余震。
他未发一言，可指尖在桌沿留下的三道划痕，已深陷入木——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了“秩序”在崩塌。
风自南来，带着湿土与晨露的气息，却裹着一丝极淡的腥腐味，如同死水底下翻涌上来的淤泥。
莫问斋驻足巷口，抬手接风辨向，忽然停顿。
“掌柜方才……雷一刀吐血？”他的声音低哑，像锈铁摩擦。
“可不是嘛！”茶客余音未散，“昨夜巡城卫破门而入，发现他在屋中跪地呕血，满地黑浆，连墙壁都染成了墨色！人没救回来，尸身运去机阁验看，结果您猜怎么着？验尸官当场昏厥，是‘脉门尽碎，魂气外泄’，根本不像病死的！”
另一人压低嗓音：“我表哥在观星庐当差，偷偷跟我……那血，落地不渗，反凝成丝，像有东西在里面爬。”
莫问斋呼吸微滞。
这不是病，不是毒，更非走火入魔。
这是气运崩解。
江湖中人皆知，“风云录”不止定名次，更引地气机共鸣。
一人上榜，万流归宗；一旦失势，气运反噬，轻则修为倒退，重则五脏枯竭、形神俱毁。
可那也该是循序渐进的衰败，而非如今这般——活人一夜之间，被抽成空壳！
他缓缓抬起手，触碰方才饮过的粗瓷茶碗。
指尖传来刺骨寒意，仿佛摸到了冬日坟头的石碑。
那一瞬，他“看见”了：茶水中残留的一缕残念波动，竟与三年前一名榜末武者临终前的气息完全吻合——那人叫赵三河，无门无派，死后籍册注销，连墓都没樱
可现在，这气息却诡异地附着在街头流言之上，借口舌相传，再度苏醒。
“原来如此……”莫问斋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她不是在造谣。她在唤醒亡魂。”
苏锦瑟没有编造恐惧，她只是把被掩盖的真相，用最温柔的方式，喂给了百姓的耳朵。
童谣是引子，疯道人是导火索，而那些暴毙的退榜者，则是祭坛上的牺牲品——每一具尸体都在无声呐喊：这榜，沾血带命！
他转身走向观星庐深处，步伐沉重如负千钧。
他知道，这场风暴的源头，早已不在榜单之内，而在民间那口熬粥的铜锅旁，在孩子们拍手唱诵的童谣里，在每一个普通人开始怀疑“成名是否值得以命相搏”的瞬间。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是武功，也不是阴谋。
而是——信仰的瓦解。
与此同时，城西破庙。
断眉刘蹲在残烛下，手中捏着一张新写的纸条，火光映出他脸上那道狰狞疤痕微微抽搐。
他抬头看向阴影中的女人，声音发紧：“苏姑娘，你下一步要放什么风声？”
苏锦瑟立于梁下，黑袍垂地，面容隐在光影交错处，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宛如寒夜里燃起的星火。
她轻轻抚过袖中那具皮影，指尖滑过其背面刻着的古老密文——《源典》残章，记载着“风云录”最初缔造时的禁忌契约。
片刻后，她启唇，语如刃落：
“七日后……让所有人都知道——”
“有个本该死透的人，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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