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偏厅内,炭火正旺,将冬日的寒意隔绝在外。苏晚晴褪去了厚重的斗篷,露出一身便于行动的湖蓝色胡服,神色看似平静,但微微交握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有些发白。听到脚步声,她立刻起身。
李晏踏入偏厅,身后只跟着墨尘。他挥手屏退亲卫,反手合上门。
“李都督。”苏晚晴敛衽一礼,语气带着罕见的急促,“事出突然,晚晴不得不冒昧前来。”
“苏会长不必多礼,坐。”李晏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她面前案几上那只毫不起眼的榆木扁匣上,“辽东急货?究竟何事?”
苏晚晴没有坐,她上前一步,亲手打开木匣。里面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样看似寻常的物事:一块黑乎乎的、仿佛被火烧过的皮毛碎片;几枚造型粗犷、带有明显草原风格的青铜带扣;还有一卷用皮绳捆扎的薄羊皮。
“都督请看此物。”她先拿起那块焦黑的皮毛,递给李晏,“这是十日前,晚晴派驻在营州的掌柜,从一伙即将南下的突厥商队手中,高价购得的‘稀罕物’。那突厥人,这是他们在更北的冰原狩猎时,从一头巨熊巢穴旁捡到的。”
李晏接过,入手沉重,皮质极厚,虽经烧灼仍能看出原本的毛色是暗黄带黑斑。他仔细看了看边缘的切割痕迹和残留的缝线,眼神微凝。“这是……铠甲的衬里?而且不是寻常皮甲。”
墨尘接过,用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沉声道:“浸过桐油,混合了多层熟牛皮,中间恐怕还衬了铁片。这是上好的骑兵重甲内衬!看这烧痕,非是寻常火烛所致,倒像是雷击或爆燃之火。”
“不错。”苏晚晴点头,又拿起那几枚青铜带扣,“这些带扣,与我商会往来塞北的伙计见过的样式皆不同,更加厚重,纹饰古怪,像狼,又像某种祭祀符文。营州的老师傅,这可能是室韦或者霫(xi)部落勇士所用之物。”
室韦、霫,皆是当时活跃于辽东至西伯利亚地区的游牧部族。
“最后是这个。”苏晚晴解开皮绳,将那张薄羊皮心铺在案上。上面用炭笔画着一副简陋但清晰的地图,勾勒出山川河流的走向,并用突厥文字和一些象形符号标注着地点。一条粗重的箭头,自辽水上游某点出发,蜿蜒向西,穿过一片标识着丘陵的区域,最终指向一个用朱砂点出的标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汉字:马邑。
地图一侧,还有几行更加潦草的突厥文批注。
“我商队里恰好有懂突厥文的老人。”苏晚晴声音发紧,指着那几行字,“翻译过来大意是:‘白山部的礼物已收到,鹰师已动身。约定冰融草长之时,于羊河之畔,共猎中原肥鹿。’”
偏厅内,空气骤然凝固。
“白山部……室韦的一支。鹰师……突厥精锐骑兵的称谓。”墨尘缓缓道,脸色凝重如铁,“礼物……恐怕是指刘武周给出的承诺或财货。共猎中原肥鹿……其意不言自明。这是突厥与刘武周勾结,甚至可能联络了更东北的室韦等部,约定开春后大举南下的铁证!”
李晏盯着那张简陋却杀气腾腾的地图。原来苏晚晴所谓的“辽东急货”,竟是如此一份足以震动朝野的战略情报!
“此图来源可靠?”
“卖图的突厥人,三日后被人发现死在营州城外,身中十七刀,像是仇杀,也像灭口。”苏晚晴道,“我的人趁乱抄录了此图,原件已被当地官府收走。这些带扣和皮衬,是分开收购,作为佐证。晚晴接到消息,日夜兼程,方在今日抵达长安。”
“苏会长此番立下大功。”李晏郑重道。
苏晚晴松了口气,但眉头未展:“都督,此讯固然紧要,但晚晴途中,还听闻另一件事,或许与此相关。晚晴进入潼关前,在驿站歇脚,偶然听到一队自营州返回的河北行商议论。他们除了谈及塞外兵马异动,还提到另一桩事:辽东的室韦、靺鞨部落,近来正在暗中用皮毛、人参,向一些汉人商队换取大量的‘辽铁’。”
“辽铁?”李晏目光一凝。辽东铁矿质地优良,是制作兵甲的上好材料。
“正是。而且数量不。”苏晚晴点头,“那些汉人商队背景复杂,但似乎都与河东、并州的一些矿场、铁坊有联系。晚晴怀疑,这不仅仅是寻常贸易。室韦、靺鞨要这么多铁做什么?若与突厥、刘武周勾连之事为真,这些铁,恐怕最终会变成箭镞、刀矛,用来武装南下的骑兵!”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晚晴的商队此前也曾设法收购过一批‘辽铁’,品质确属上乘。本欲运来长安,看看冯师傅能否用上。如今看来,此铁来源已涉军国大事,非同可。晚晴已令营州分号暂停收购,并暗中留意是哪些商队在经营蠢。”
“还有,”苏晚晴声音压得更低,“晚晴在河东境内,听闻太原近日不太平,有几家原本与王世充、乃至河北窦建德有些暗线来往的商户,突然被清洗,家主下狱,货产充公。动手的,据是河东王府的一位姓王的司马。那行商酒后失言,那王司马在查抄一家商铺时,曾怒骂‘吃里扒外的东西,敢把并州的铁料偷偷往南边的山里送!’”
并州的铁料……南边的山里……黑云山!
几条线索——辽东突厥异动、辽铁走私、河东王府清洗商户、并州铁料与黑云山——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就在这时,偏厅门外传来秦华压低的声音:“都督,萧校尉求见,有要紧事禀报神机坊之事。”
“让她进来。”
门开,萧影闪身而入,气息微促。她先是对李晏行礼,又对苏晚晴微微颔首,沉声道:“主公,神机坊那名杂役,死了。”
“死了?”
“是毒。藏在后槽牙里的毒囊,见血封喉。是死士。”萧影声音冰冷,“属下查验其尸身,虎口、指节皆有厚茧,是常年练习刀剑弓弩所致。其左腿外侧,有一处旧疤,形制类似军中型棍责罚留下的伤痕。另外,在他栖身的杂役房通铺下,搜出此物。”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隋五铢钱,还有一块黏着干涸墨迹的碎陶片。陶片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印记——像是一个变形的“山”字,又像三根箭矢簇在一起。
“这个标记……”墨尘凑近细看,老眼眯起,“老朽似乎在哪份旧档文书中见过……前隋骁果军中,曾有精锐斥候,惯用此标记于传递密信的蜡丸上。大业末下大乱,骁果军早已星散。”
前隋骁果军?杨广亲军的印记?
“还有,”萧影继续道,声音更冷,“属下刚才过来时,顺道绕去府外墙根巡视。在北墙外僻静处,发现三具尸体,刚死不久,血尚未凝。皆作乞丐打扮,但手足干净,怀藏利刃与火镰。每人袖中,都搜出一块同样的碎陶片,刻有半边印记。看致命伤,皆是被利器从后颈贯入,切断脊髓,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是高手所为。”
灭口!潜入者被抓,外围接应的同伙立刻被灭口!
李晏沉默着,将辽东异动、辽铁走私、河东清洗、前隋印记、并州窥探、黑云山隐患……所有的线索在脑海中翻滚交织。
一张大网,似乎正从北方、从东北、从河东、从长安的阴影中,向着刚刚立足的玄虎军,缓缓笼罩。
“苏会长,”李晏开口,看向苏晚晴,“你的商队,在并州、河东,可能动用?”
“能!都督需要查什么?”
“查两件事。第一,并州近来是否有大宗精铁、炭料异常流出,流向何方,经手何人。第二,河东王府那位王司马,以及王府中与塞北、或与前隋旧部往来密切的僚属宾客。”
“晚晴明白,这就去安排!”
“萧影。将碎陶片印记临摹下来,动用一切渠道,查清这个标记如今代表哪方势力。加强对都督府各处的监控。”
“是!”
“墨尘先生,劳你拟一份密奏,将突厥、室韦异动及辽铁走私情报,择其要点,以我玄虎军都督府探知的名义,急报唐王。辽东、河东、马邑,此三点需关联起来。”
“老朽省得。”
李晏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
“我们的敌人,看来比想象中更多,也藏得更深。”他低声自语,随即转身,语气斩钉截铁,“但既然露出了尾巴,就别想再缩回去。传令下去,玄虎军都督府,自即日起,外松内紧。我们要看看,这潭水下,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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