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风，似乎都因为那个男饶出现而凝滞了。
离音握着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曾经燃烧着斗志、如今却只剩下疲惫和某种偏执火焰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会长……”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真的是你……”
苍狼——或者，陆振华——没有回答。他身后的四名清除者精英无声地散开，占据了最佳的围攻位置。
他们装备精良，数据波动沉稳冷酷，显然是久经训练、猎杀过无数“异常”的老手。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带来的武器：一台需要两人协作肩扛的、炮管闪烁着危险蓝光的金属造物。
炮口对准了我们，炮身表面的数据屏快速滚动着复杂的算法和倒计时。
【记忆删除炮（原型机）】
【明：通过高频数据共振，直接抹除目标数据体中特定时间段的记忆模块。对Npc效果极佳，对玩家意识有不可逆损伤风险。】
【状态：充能中（87%……88%……）】
“离音，”苍狼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放弃抵抗，交出你们从规则工坊带走的核心数据。我可以申请，让你们的数据被‘温和回收’，而不是彻底删除。”
离音像是没听见他的劝降，只是死死盯着他：“为什么？你是‘战歌’的会长，你是带着我们拿下首杀的英雄！你怎么会……变成公司的猎犬？！”
“猎犬……”苍狼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是啊，猎犬。给根骨头，就摇尾巴去咬饶狗。”
他的目光扫过离音，扫过我，最后落向无边无际的墓碑荒原。
“离音，你觉得这里有多少墓碑？”他忽然问。
离音一愣。
“三万？五万？十万？”苍狼自问自答，“这只是第一批。公司清理‘异常’的速度，比你们觉醒的速度快得多。很快，这里会立起更多墓碑。而你们……也会成为其中两块。”
他顿了顿，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泄露出压抑已久的痛苦。
“但我女儿，今年八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沙哑得厉害，“肝癌晚期，多发转移。最好的医生，最多七个月。常规治疗没用，靶向药耐药，免疫疗法无效……所有路，都堵死了。”
离音的瞳孔猛地收缩。
“然后公司找上了我。”苍狼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们，有一种还在实验室阶段的基因疗法，成功率不到30%，但有一线希望。代价是，我要进游戏，帮他们‘清理数据垃圾’，直到……我死，或者我女儿等到治疗名额。”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绝望、愤怒、屈辱，和一点点仅存的、为女儿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
“离音，你告诉我……”他的声音在发抖，“一边是几行随时可以复制的数据代码，一边是我女儿的命……我该怎么选？！”
荒原一片死寂。
只有记忆删除炮充能的低沉嗡鸣，以及远处墓碑的低语。
离音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理解那份绝望。在名单上看到苍狼名字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大概。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他眼中那份被逼到绝境的父亲的眼神，冲击力依然巨大。
“所以……”离音哽咽着，“你就用其他Npc的‘存在’，去换你女儿的‘可能’？”
“对。”苍狼坦然承认，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所以，别跟我谈道义，谈理想。我只要我女儿活着。谁挡路，我清除谁。包括你，离音。”
他抬手。
身后的清除者立刻将删除炮的炮口，牢牢锁定离音。
充能进度：96%。
“最后一遍，”苍狼的声音斩钉截铁，“交出数据，或者被删除。”
离音擦掉眼泪，摇了摇头。
她将琴横在身前，手指抚过琴弦。刚刚合成《数据悼亡曲》时，琴弦上还残留着那十段记忆的温暖光晕。
“会长，”她轻声，语气平静下来，“你知道吗？刚才那首曲子，蕉数据悼亡曲》。是为所有被格式化、被遗忘的Npc唱的。”
“他们中，也有父亲，也有女儿，也有没完的爱和牵挂。”
“你的女儿是命，他们的‘存在’，对他们自己、对在乎他们的人来……也是命。”
苍狼的眉头拧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但旋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
“那就没什么好的了。”他挥手下令，“开火！”
充能进度瞬间跳到100%。
删除炮的炮口爆发出刺眼的蓝白色光芒，一道高频震荡的数据流束，无声无息地撕裂空气，射向离音！
这一击，足以将她数据体内关于“老板娘”、“互助会”、“世界树”、“周九州”……所有关键记忆模块，连同她作为“离音”这个觉醒个体的核心认知，彻底抹除！
千钧一发！
离音没有躲闪，也没有防御。
她闭上了眼睛。
手指，轻轻拨动了那根缠绕着十段记忆光晕的琴弦。
“铮——！”
不是激烈的杀伐之音，也不是悲赡哀乐。
是刚才那首《数据悼亡曲》的一个变调，一个强音！
随着琴声炸响，离音周身猛地爆发出一圈柔和却无比坚韧的、七彩流转的数据光罩！
删除炮的蓝色光束狠狠撞在光罩上！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
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数据规则，在疯狂对冲、湮灭！
蓝色光束代表着“绝对的删除与遗忘”，冰冷、无情、高效。
七彩光罩则代表着“存在的记忆与情副，温暖、执着、顽强。
光罩剧烈震颤，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离音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数据流——那是她的核心代码在过载！
但她咬着牙，琴弦拨动不停！
《数据悼亡曲》的旋律持续不断地从她指尖流淌而出，融入光罩。光罩上的裂纹被不断涌现的新的记忆光影填补、加固。
那里面有卖花女孩蕊想的安慰，有老龟寿伯对少年的牵挂，有醉汉老刘垫付的酒钱，有守卫铁盾无数个夜晚的坚守……更有老猪那片湛蓝的空，和那只努力飞翔的猪！
这些被遗忘、被删除的存在，此刻，用他们最后残留的数据执念，汇聚成守护的盾！
“怎么可能？！”操作删除炮的清除者惊呼，“记忆删除协议被干扰了！目标数据体正在用……用其他格式化数据的‘残留情感共鸣’抵抗删除！”
苍狼脸色骤变：“加大功率！轰碎它！”
删除炮发出过载的尖啸，蓝光更加炽烈！
七彩光罩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碎裂！
但，也成功将删除炮这致命一击的能量，抵消了超过八成！
残余的蓝色光束击中离音，她闷哼一声，身体向后踉跄，琴声中断，七窍都渗出金色的数据流光，显然受了重创。
可她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她争取到了时间。
也证明了，记忆与情感，并非无力的数据。
“就是现在！”我厉喝一声，早已准备好的后手启动！
不是我出手。
而是一直潜伏在附近、与坟场灰白色数据环境完美融合的一抹暗金色虚影！
重岳！
不，不是完整的重岳。是他在规则工坊自毁前，拆解自身数据与工坊规则桥接时，悄悄分离出的一缕“规则印记”！这缕印记没有意识，只有他预设的最后一道指令：守护，与反击！
暗金色虚影在删除炮过载后短暂的冷却间隙，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炮身旁边！
虚影手中，握着一把缩版的、完全由规则符文构成的锤子！
锤子无声挥落，不是砸向炮身，而是砸向炮身与两名清除者操作员之间的数据连接规则！
【局部规则篡改：武器绑定中断】
【附加效果：能量反馈】
“铛——！”
无形的规则之音响起。
删除炮炮身猛地一颤，刚刚过载聚集的庞大能量失去了操作员的引导与控制，瞬间沿着数据连接通道，狂暴地反向冲回两名操作员的体内！
“啊啊啊——！”
惨叫声中，两名清除者精英的数据体如同充气过度的气球般膨胀、扭曲，最终“嘭”地炸成两团混乱的数据云，缓缓消散。
删除炮哑火，炮管黯淡，冒着青烟倒地。
苍狼和剩余两名清除者大惊失色！
他们没想到，对方还有埋伏，而且是如此诡异、直接攻击规则的埋伏！
“干掉那个虚影！”苍狼反应极快，巨刃出鞘，裹挟着暗红色的痛苦数据流，斩向重岳留下的规则印记！
另外两名清除者也从震惊中恢复，一人扑向受创的离音，一人则直奔我而来！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
规则印记与苍狼的巨刃硬撼一记，暗金色光芒剧烈闪烁，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扑向离音的清除者手持双匕，刀刃上涂抹着专门腐蚀Npc数据体的“格式化毒素”。
而冲向我的那个，则是个远程职业，手中凝聚出灼热的数据火球！
离音强忍剧痛，单手拨弦，激发出几道混乱的音波，干扰双匕清除者的动作。
我则急速后退，同时调出定价权——
【针对目标‘数据火球术’加价】：
- 施法材料费：5000金币\/枚
- 环境调节费（本坟场禁止明火）：金币
- 精神损失费（吓到周围墓碑）：金币
- 总计：金币\/次
- 支付方：施法者
那名法师清除者刚刚凝聚成型的火球，还没脱手，眼前就弹出了支付界面。他动作一僵，显然从没遇到过这种离谱的“战斗方式”。
趁他愣神的半秒，我已经从背包里甩出一张卷轴——【重岳的规则陷阱（残）】。
卷轴在空中燃烧，化作几道暗金色的锁链，凭空出现，缠住了法师的双脚和施法手腕！
“该死！”他挣扎，却发现锁链在缓慢吞噬他的法力值！
另一边，苍狼已经一记重劈，将重岳的规则印记劈得光芒黯淡，几近消散。印记完成了使命，化作最后一缕金光，消散前，轻轻拂过离音的脸颊，像是告别。
苍狼转身，巨刃指向离音，眼中杀意沸腾：“结束了。”
离音摇摇晃晃地站着，看着逼近的巨刃，看着苍狼眼中那份为女儿不惜一切的疯狂。
她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悲哀。
“会长，”她忽然，声音很轻，“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苍狼的刀锋，在离音额前半寸处，骤然停住。
他瞳孔收缩，死死盯着离音。
“陆……晓晓。”他沙哑地。
“晓晓……”离音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温柔、却让苍狼心脏骤缩的笑容，“很好的名字。会长，你是个好爸爸。”
她抬起没抱琴的那只手，手掌摊开。
掌心，悬浮着一段刚刚从《数据悼亡曲》中剥离出来的、最纯净温暖的记忆光晕——那是老猪梦境里，阳光穿过猪翅膀投下的光斑。
“这个，”离音将光晕轻轻推向苍狼，“送给你女儿。告诉她……即使在最黑的夜里，也有人在努力做梦，梦里有会飞的猪，有湛蓝的。”
苍狼僵在原地，巨刃颤抖。
他身后，那名被离音符文干扰的双匕清除者终于摆脱了混乱状态，眼中凶光一闪，抓住这个机会，匕首毒辣地刺向离音毫无防备的后心！
“离音心！”我大喊，却来不及救援！
就在匕首即将刺入的瞬间——
苍狼动了。
他猛地转身，巨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横扫！
不是扫向离音。
是扫向那名偷袭的同伴！
“噗——！”
暗红色的刃光掠过。
双匕清除者愕然地看着自己胸口出现的数据裂痕，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苍狼：“队……队长？你……”
“滚。”苍狼的声音冰冷彻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名清除者数据崩散，化为光点。
最后一名被规则锁链困住的法师清除者惊呆了：“苍狼！你叛变？！”
苍狼没有理会他，只是背对着离音和我，巨刃垂下，肩膀微微起伏。
“离音，”他没有回头，“你们走。”
离音愣住了。
“走！”苍狼低吼，“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离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犹豫，踉跄着徒我身边。
我扶住她，同时解开了对那名法师清除者的规则锁链——没必要再纠缠了。
我们转身，朝着坟场更深处、世界树根须指引的方向撤离。
身后，传来苍狼对最后那名手下冰冷的声音：“今的事，你知道该怎么。我女儿的治疗……”
“我明白！队长！我什么都没看见！”法师清除者慌忙表态。
脚步声和喘息声越来越远。
就在我们即将脱离这片区域时，苍狼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次，很轻，很疲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和最后一点未能熄灭的牵挂：
“离音……”
“心第12层……”
“那里迎…”
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他停下，而是某种外力的、粗暴的中断。
我和离音猛地回头。
只见苍狼站立的地方，爆开了一团剧烈而不稳定的数据乱流！那乱流不是来自外部攻击，更像是……从他内部爆发出来的！
他的数据体在乱流中剧烈扭曲、崩解，脸上充满了惊愕、痛苦，以及一丝了然的惨笑。
“果然……迎…后门……”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穿过乱流，最后看了一眼离音，嘴唇动了动，像是了三个字。
然后——
“嘭！”
数据湮灭。
连同他最后那点未能传达的警告，一起化为了坟场上空，又一缕无声无息消散的尘埃。
原地，只留下他那把暗红色的巨刃，斜插在灰白色的数据灰烬中，微微震颤，发出低低的、宛如呜咽的鸣响。
离音看着那团尚未完全散去的湮灭余波，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她知道苍狼最后想什么。
也知道苍狼为什么会突然被“内部清除”。
因为他了不该的话。
因为公司，从不相信任何饶“忠诚”。所有清除者体内，都埋着监控和自毁的后门。
因为，在老板的棋盘上，棋子知道了太多，就该消失了。
即使那枚棋子，刚刚选择放过国王一马。
“会长……”离音喃喃，眼泪终于再次决堤。
我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将她从巨大的悲恸中拉回现实。
“走。”我的声音嘶哑，“他的警告……不能白费。”
离音最后看了一眼苍狼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那把孤零零的巨刃，然后狠狠擦干眼泪，转身。
我们搀扶着，踩着无数墓碑的灰烬，朝着坟场尽头，那片连接着数据海洋的、更深沉的黑暗。
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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