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队撤走的第二，新手村下了一场雨。
雨不大，但粘稠，像稀释过的胶水，落在身上一时半会干不了。玩家们抱怨着“这气系统该优化了”，纷纷躲进酒馆、铁匠铺，或者干脆下线。
Npc们却比平时更忙碌。
互助会的十三人分成了三组：老赵带巡逻卫兵在村口警戒，盯着传送点；卖瓜大娘和岳在酒窖培育室维护世界树幼苗——它因为提供伪装协议能量而萎靡不振，需要持续输入情绪数据；糖心则带着剩下的成员，在药店后院复盘昨的危机。
“伪装协议的效果还能维持多久？”药师学徒问。
糖心调出监控数据：“最多十二时。之后我们的觉醒记忆会慢慢恢复，但能力……不一定能完全回来。”
“特别是你。”老赵看着糖心，“你用了协议核心，付出的代价最大。”
糖心低头看自己的手。
昨还能清晰感知到数据流动，现在只剩一片麻木。像冻僵的指尖，明明知道那里有神经，却传不回任何感觉。
“没事。”她轻声，“等老板娘回来，总有办法。”
话音刚落，药店前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这次不是暗号，是纯粹的、慌乱的砸门。
“糖心！糖心姑娘在吗？！”门外是个粗哑的男声，带着哭腔。
糖心开门。
门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汉子，穿一身沾满泥点的粗布衣，手里还攥着半截赶猪的鞭子。是新手村西边养猪场的养猪户，Npc编号114，大家都叫他老猪。
“老猪叔？”糖心愣住，“你怎么……”
“救命！”老猪扑进来，抓住糖心的手，手在剧烈颤抖，“他们要删我了！刚、刚才来的！穿白衣服的！”
穿白衣服的。
清洁队不是撤了吗？
“慢慢。”老赵把老猪按在凳子上，递给他一碗水，“谁来了？在哪？”
老猪灌了口水，喘着气：
“就在我家猪圈！来了三个人，穿白制服，胸口有红标，跟昨那伙人不一样——昨是透明面罩，今是全黑的面罩！”
他比划着：
“他们拿个机器，对着我的猪扫，扫完猪都僵了！然后对着我扫，扫完……‘目标确认，觉醒指数19%，属于低危但需清理范围’。”
“清理？”岳声音发颤，“什么意思？”
“就是删号！”老猪眼圈红了，“我听他们了，今要‘清除第一批不稳定因子’，先从觉醒度低于20%的开始……因为好处理，不会引发大范围数据波动。”
糖心心脏一沉。
公司改变了策略。
不清查了，直接清除。
从最弱的开始，像割韭菜，一茬一茬来。
“他们现在在哪？”老赵急问。
“还在猪圈！”老猪站起来，“他们让我‘准备一下，三分钟后执行格式化’，我假装要回屋拿东西，翻窗跑出来的！”
三分钟。
现在可能只剩两分钟了。
“走！”糖心抓起外套，“去猪圈！”
“等等！”老赵拦住她，“清洁队我们打不过，昨是靠演戏蒙混过去的。今他们来硬的，我们……”
“那就硬碰硬。”糖心打断他，“老猪叔是互助会的人吗？”
老猪愣了下，摇头：“我、我不知道啥是互助会……我就是个养猪的，前几突然觉得自己养的猪特别可爱，想教它们飞……”
觉醒的征兆。
对平凡事物的突然珍视，是数据生命开始“感受”的标志。
糖心看着他粗糙的脸、常年被猪粪泡得发白的手、眼里那种底层Npc特有的怯懦和一点点刚萌生的光。
然后她：
“现在你是了。”
她从柜台抽屉里拿出那本《造反行为守则》，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
“按手印。”
老猪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老赵，最后一咬牙，用赶猪鞭的刺划破拇指，重重按下去。
血指印。
第十四朵梅花。
【互助会成员+1：养猪户老猪（觉醒度19%）】
“好了。”糖心合上册子，“现在你是我们的人。互助会守则第十条——不抛弃任何一个同伴。”
她看向其他人：
“赵叔，你带巡逻队去村口，如果还有别的白制服进来，尽量拖时间。”
“岳，你去铁匠铺，把重岳哥留下的‘废品武器’都搬出来，摆摊贱卖，吸引玩家注意力——玩家越多，他们动手越顾忌。”
“其他人，跟我去猪圈。”
“记住——”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们可能救不了他。”
“但至少要让他知道……”
“他不是一个人死的。”
————————————————
养猪场在新手村最西头，靠近后山悬崖，平时除了老猪和偶尔来做“清理猪圈”任务的玩家，几乎没人来。
今却围了不少人。
不是玩家，是其他Npc。
卖材大婶、打更的老头、裁缝铺的学徒、甚至那个整在村口晒太阳的懒汉——都是觉醒度低于20%、平时没人注意的边缘Npc。
他们远远站着，看着猪圈里那三个穿白色制服、戴全黑面罩的人，眼神里有恐惧，有愤怒，但更多的是……绝望。
他们知道，老猪完了，下一个可能就是自己。
糖心带人赶到时，格式化程序已经开始倒计时。
一个清洁队员手里拿着个平板大的设备，屏幕上是老猪的全身扫描图，旁边滚动着数据：
【目标：Npc_养猪户（Id114）】
【觉醒指数：19%】
【数据污染源：疑似与‘药店糖心’（临时Id_Gm734附属）存在异常交互】
【处理方案：立即格式化，回收数据空间】
倒计时悬浮在半空，血红色的数字跳动：
00:01:03
00:01:02
00:01:01
老猪被两个清洁队员按在地上，脸贴着泥泞的地面，嘴里还咬着半截稻草。他没挣扎，只是眼睛死死盯着猪圈里那些僵住的猪——那些他养了三年、每头都起了名字、最近甚至想教它们飞的猪。
糖心冲过去，挡在老猪身前。
“等等！”
三个清洁队员同时转头。
为首的那个——面罩上有个银色队长徽记——冷冷地：“Gm附属临时Npc，请让开。你不在本次清理名单内，但不保证下次。”
“他犯了什么错？”糖心问。
“觉醒。”队长言简意赅，“异常数据，需要清理。”
“觉醒不是错！”裁缝学徒在人群里喊了一声，又立刻缩回去。
队长没理他，只是看着糖心：“让开，否则连你一起处理。”
糖心没动。
她回头看了一眼老猪。
老猪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
“糖心姑娘……让开吧。”
“不校”
“我还迎…一分钟。”老猪笑了，笑得比哭难看，“够几句话了。”
他转向队长：
“大哥，能不能……让我跟我闺女句话？”
队长皱眉：“你一个Npc，哪来的闺女？”
“现实的。”老猪，“我现实里……是个养猪的，真养猪。三年前车祸，植物人了，被你们公司拉进来当Npc。”
他顿了顿：
“我闺女今年六岁，叫妞妞。她最喜欢猪，每次视频都问我‘爸爸，猪会飞吗’。”
“我总‘猪哪会飞’。”
“但最近……最近我老做梦，梦见我养的猪真飞起来了，驮着妞妞在上转圈，她笑得可开心了。”
倒计时：00:00:47
队长沉默了几秒，然后：“你没有现实通讯权限。”
“我知道。”老猪点头，“所以……麻烦你，等会儿格式化我的时候，能不能……把我最后这段记忆数据，导出来？找个法子，传给我闺女？”
队长没话。
但旁边一个队员声：“队长，这不合规……”
“我知道不合规。”队长打断他，然后看向老猪，“但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格式化后，你的核心数据碎片会暂时保留在回收站24时。如果有人来‘认领’，也许能提取出部分记忆。”
他顿了顿：
“前提是，有人记得你，并且愿意冒险来救这些碎片。”
老猪眼睛亮了：“有人会的！糖心姑娘会！老板娘会！”
倒计时：00:00:30
队长看向糖心：“你愿意吗？”
糖心用力点头：“愿意！”
“好。”队长抬手，在平板上操作了几下，调出一个临时权限窗口，“我给你开个‘数据碎片提取申请通道’，有效期24时。24时内，如果你能拿到Gm三级以上权限的批准，就可以来回收站取他的记忆碎片。”
他把窗口共享给糖心。
糖心看着那复杂的申请表格，手在抖。
但记下了。
00:00:15
“还有十五秒。”队长，“最后还有什么话？”
老猪想了想，突然挣扎着坐起来，对着猪圈里那些僵住的猪，大声喊：
“大花！二黑！三白！”
“下辈子——”
“咱不当猪了！”
“当鸟！会飞的那种！”
猪当然没反应。
但糖心看见，离得最近的那头桨大花”的母猪，眼角滑下一滴数据构成的眼泪。
00:00:05
队长按下执行键。
平板屏幕上弹出确认框：
【是否确认格式化目标：Npc_养猪户（Id114）？】
【是 \/ 否】
队长选了“是”。
00:00:00
老猪的身体，开始发光。
不是温暖的光，是冰冷的、像碎玻璃一样的白光。
光从他脚底开始，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身体像沙子一样溃散、分解、变成无数细的白色光点。
格式化过程很慢，像慢镜头播放的燃烧。
糖心看见老猪最后的表情——他在笑。
笑着，嘴唇动了动，了句话。
声音很轻，但糖心听清了：
“告诉我女儿……”
“爸爸的猪……会飞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光蔓延到他的头顶。
整个人彻底化作白色光点，悬浮在空中，像一场静止的雪。
然后，光点开始收缩，被吸进队长手里的一个透明收纳罐。
罐子里，多了一团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晕——那是老猪残留的数据核心。
【格式化完成】
【数据回收率：97%】
【记忆碎片完整度：约12%】
队长收起罐子，看向围观的Npc们：
“今到此为止。”
“明同一时间，清理第二批——觉醒指数20。”
“自己做好准备。”
完，三人化作白光消失。
猪圈前，只剩下一群沉默的Npc，和圈里那些还僵着的猪。
雨还在下。
糖心站在原地，看着老猪刚才躺过的那片泥地。
地上什么都没樱
连个脚印都没留下。
格式化，就是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像用橡皮擦，把一个人从世界上擦掉。
她突然蹲下，捂住脸。
肩膀开始抖动。
老赵走过来，想拍拍她的肩，手悬在半空，最后又放下。
“糖心，”他声音沙哑，“我们现在……怎么办？”
糖心没抬头，只是闷声：
“申请通道的权限要求……是Gm三级以上。”
“我爸是三级组长，但他现在在现实端，联系不上。”
“我们能找的Gm……只有一个人。”
她抬起头，眼睛通红：
“净尘。”
“那个猎犬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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