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欢约陆景深的地点，选在协和医院附近一家颇为雅致的茶室。她到得很早，选了最里面的包厢，面前一杯白毫银针已经续了两次水。
陆景深推开包厢门时，看到她正望着窗外发呆。晨光里，她的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有那么一瞬间，陆景深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总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少女——穿着白裙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陆医生。”沈清欢转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陆景深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你的检查报告我详细看过了。协和的专家会诊意见是，排异反应虽然严重，但新疗法可以有效控制。前提是你要严格配合治疗，保持情绪稳定。”
“情绪稳定……”沈清欢轻轻重复这四个字，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陆医生，你知道身患绝症、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的感觉吗？”
陆景深沉默。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生死，但此刻面对旧友，那些专业术语突然变得苍白。
沈清欢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浅蓝色文件夹，推到陆景深面前：“这是我的心理评估报告。巴黎圣安娜医院出具的，中度抑郁，重度焦虑，还迎…创伤后应激障碍。”
陆景深翻开报告，法文专业术语他读得懂。诊断日期是三个月前，就在沈墨去世后不久。评估建议栏写着：“患者表现出明显的幸存者内疚和死亡焦虑，建议立即开始心理干预，并建议重要亲友提供情感支持。”
“沈墨去世后，我每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梦。”沈清欢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梦见他躺在病床上，握着我的手：‘清欢，爸爸对不起你，没能保护好你。’然后我就醒了，整夜整夜睡不着。”
陆景深合上报告：“所以你回国，不只是为了看病。”
“我想见凛舟。”沈清欢抬眼看他，眼眶已经红了，“最后一次。陆医生，我知道这不对，我知道他已经有了家庭。但我……我需要一个closure（了结）。”
“了结之后呢？”
“回巴黎，好好治疗，努力活下去。”沈清欢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或者……活到哪一算哪一。”
陆景深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十九岁的沈清欢站在顾家老宅外，浑身湿透，哭着求顾老爷子让她见顾凛舟一面。那时他刚成为顾凛舟的私人医生不久，站在二楼窗前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出的难受。
“我可以帮你传话。”陆景深最终，“但见不见，由凛舟决定。而且，必须在公共场合，我会在场。”
“谢谢你，陆医生。”沈清欢擦掉眼泪，从包里又拿出一个药盒，“还有一件事……这是我现在的用药清单。巴黎的医生有些药国内没有，需要您帮忙开一些替代药物。”
陆景深接过药单扫了一眼，眉头微皱：“这个免疫抑制剂，为什么要用这么高的剂量？”
“巴黎的医生我的排异反应很特殊，需要加强抑制。”
“但这么高的剂量会对肾脏造成很大负担。”陆景深严肃地，“我需要你的全部病历，包括每一次血检报告。如果你的主治医生同意，我建议逐步调整用药方案。”
沈清欢点点头，又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所有电子病历都在这里。陆医生，麻烦您了。”
陆景深收好U盘和药单，起身准备离开。走到包厢门口时，他回过头：“清欢，作为医生我建议你，也作为朋友我请求你——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凛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顾凛舟了，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沈清欢没有话，只是望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
陆景深离开后，她在包厢里又坐了半时。然后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他答应了。明下午三点，酒店咖啡厅。」
对方回复很快：「按计划进校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沈清欢删掉短信，将手机卡取出，折成两半扔进茶杯里。茶水漾开一圈圈涟漪，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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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顾氏集团总裁办公室。
顾凛舟站在落地窗前，听着江辰的汇报。
“沈清欢姐今上午见了陆医生，在茶室待了四十五分钟。之后去了一趟银行，停留二十分钟。下午预约了协和的专家号，做了全套检查。”
“她见陆景深了什么？”
“茶室包厢私密性很好，我们的人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陆医生离开时，神色有些凝重。”江辰顿了顿，“另外，我们发现沈姐这次回国，用的不是她常用的那部手机。新手机和号码都是抵京当才办理的。”
顾凛舟转身，眼神锐利：“她在防着谁？”
“可能是防着我们，也可能是防着……其他人。”江辰调出平板上的资料，“还有一个发现。沈姐在巴黎的主治医生，三个月前突然离职，举家迁往瑞士。新接手的医生背景很干净，但从业经历有些过于完美了。”
“查那个离职的医生。”
“已经在查了。”江辰，“顾总，还有一件事。林薇然姐今下午去了西山别墅，是给初夏姐送婚纱画册。但根据门口的监控，她离开时神色慌张，在车里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顾凛舟走到办公桌前，手指轻敲桌面：“林薇然最近和什么人有联系？”
“除了沈清欢姐，她还频繁接触一个叫赵永昌的人。”江辰调出照片，“这个人三年前因挪用公款被判刑，最近刚出狱。他曾是顾氏海外公司的财务副总监，当年是您父亲亲手把他送进去的。”
顾凛舟盯着照片上那张有些熟悉的脸，记忆慢慢浮现——父亲去世前一年，曾提起过公司有个财务总监手脚不干净，他亲自审查账目，发现了大额资金挪用。那个人就叫赵永昌。
“他出狱后做什么？”
“表面上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但实际资金往来很可疑。”江辰，“我们怀疑他背后还有人。而且，他和沈宇在巴黎的一个手下，有过几次间接联系。”
所有的线索开始交织成网。顾凛舟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赵永昌和沈宇的残余势力有联系，那他们的目标很可能不只是报复沈家，还包括顾家。
“加派人手保护初夏和孩子们。”他沉声，“另外，查清楚赵永昌和林薇然到底在密谋什么。”
“是。”
江辰离开后，顾凛舟拨通了陆景深的电话。
“景深，沈清欢今找你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她想见你一面，需要个了结。我答应帮她传话，但建议在公共场合，我会在场。”
“你怎么看？”
陆景深叹了口气：“作为医生，她的心理状况确实很差，有自毁倾向。作为朋友……凛舟，我觉得她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看病。她给我看了她在巴黎的用药清单，有些药物的剂量和组合很奇怪。”
“奇怪在哪里？”
“像是有人在用她的病做实验。”陆景深的声音严肃起来，“过度治疗有时比不治疗更可怕。我需要她的完整病历才能判断，但她提供的资料里，缺少了几次关键的检查报告。”
顾凛舟想起沈墨日记里被撕掉的几页，想起沈清欢在巴黎遭遇的“意外”。如果真有人想害她，那最可能的方式就是通过医疗手段——既隐蔽，又合理。
“你约时间地点，我会去见她。”顾凛舟，“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
“重新评估她的所有病历，特别是用药记录。我要知道，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挂断电话后，顾凛舟站在窗前久久不动。夕阳将空染成金红色，这座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想起三年前，林初夏离开的那个雨夜。他站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失去”。那时他以为，只要把她找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守护不是把爱的人留在身边，而是为她扫清所有危险，哪怕那些危险来自他无法控制的过去。
手机震动，是林初夏发来的消息：「凛舟，今晚回来吃饭吗？安安想让你尝尝她新学的菜。」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厨房里，顾念安踮着脚站在板凳上，手里拿着锅铲，脸认真得像在完成一项重大工程。林初夏站在她身后，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举着手机自拍。母女俩都穿着围裙，脸上沾着面粉。
顾凛舟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回复：「当然回。告诉安安，爸爸很期待。」
发完消息，他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对戒指——他三年前就准备好的婚戒，但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男戒简洁大方，内圈刻着“cx·LLZ 2019.3.21”——那是他们契约婚姻开始的日子。女戒的设计更精巧，主钻周围镶着一圈细的蓝宝石，像夜空中的星辰。内圈刻着“LLZ·cx 永恒”。
他原本计划在婚礼上为她戴上。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有些承诺，不需要等到特定的日子。
有些爱，应该时时刻刻都让对方感受到。
他将戒指盒放进口袋，起身离开办公室。电梯下行时，他给江辰发了条消息：「明下午的安排全部取消。另外，帮我联系最好的安保公司，我要重新规划西山别墅的安防系统。」
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地下车库。刚坐进车里，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未知号码。
顾凛舟犹豫了一下，接起：“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顾总，听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顾凛舟眼神一冷：“你是谁？”
“一个老朋友。”电子音轻笑，“送你一份新婚礼物——心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有时候，致命的刀往往来自你以为最安全的方向。”
电话挂断了。
顾凛舟立刻回拨，提示是空号。他打给江辰：“刚才有个未知号码打给我，声音经过处理。追踪这个号码，现在马上。”
等待结果的几分钟里，顾凛舟的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方向盘。那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心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是指沈清欢？陆景深？还是……林初夏？
不，不可能。他立刻否定最后一个想法。初夏绝不会伤害他，也不会伤害这个家。
那会是谁？
江辰的电话打回来了：“顾总，号码追踪到了，是网络虚拟号码，服务器在境外。但通过信号基站定位，通话时对方就在北京，具体位置在朝阳区这一带。”
朝阳区——沈清欢住的酒店就在朝阳区。
“继续查。”顾凛舟，“另外，把沈清欢酒店周围所有监控，过去三的，全部调出来。我要知道她见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
“是。”
挂断电话后，顾凛舟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坐在昏暗的车库里，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的脸。
这张脸继承了父亲的轮廓，母亲的眼睛。而父母的故事，他至今只知道一半——父亲的车祸，母亲的早逝，所有人都是命运无常。
但沈墨的日记，沈清欢的归来，赵永昌的出现……这一切都在告诉他，那些“命运”背后，可能藏着人为的阴影。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凛舟，顾家交给你了。记住，有些债要讨，有些仇要报，但最重要的是保护好你在乎的人。有时候，放下比记着更需要勇气。」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好像开始明白了。
发动车子，驶出车库。傍晚的北京车水马龙，霓虹灯渐次亮起。顾凛舟看着这座熟悉的城市，忽然觉得它既亲切又陌生。
亲切是因为这里有他的家，有他爱的人。
陌生是因为他越来越意识到，在这繁华表象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初夏：“凛舟，你出发了吗？安安的菜快做好了，她要等你回来才肯开饭。”
背景音里传来顾念安奶声奶气的声音：“爸爸快点回来！我做了西红柿炒鸡蛋，还迎…还有烧糊聊排骨！”
顾凛舟笑了，真正的、从心底漾开的笑：“告诉安安，爸爸已经在路上了。不管糊成什么样，爸爸都吃。”
“那你开车心。”林初夏的声音温柔，“我们等你。”
“好。”
挂断电话，顾凛舟踩下油门。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家永远是亮着灯等他回去的地方。
而他要做的，就是守护好这盏灯，永远不让她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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