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乳白色的纱,缓缓从戈壁滩上褪去,露出青石洼营地灰黄色的土墙。墙头上,值夜的士卒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准备交班。远处,已有早起的营户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往地里走——春耕已经开始了,地里需要浇水、除草,一刻也耽误不得。
李世欢站在新筑的望楼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那是司马达昨夜送来的《青石洼管理条例》初稿,用隶书写得工工整整,足足二十多条。从户籍登记到田地分配,从训练操典到功过赏罚,甚至还影纠纷调解”和“老弱抚恤”的专门条款。竹简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整个正在成形的秩序。
“将军,您真要把这些条条框框都推行下去?”
侯二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爬上望楼,身上还带着操练后的汗味,脸上满是不解:“咱们以前不都好好的?谁不听话揍一顿,立了功赏口肉,多痛快!现在搞这些文书……俺看着都头疼。”
李世欢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竹简上。
“以前只有一百多人,现在快三千了。”他缓缓,“光靠义气,靠个人威信,管不过来了。前几的械斗,就是个教训。”
侯二想起那场流民与新营户之间的冲突,脸色沉了沉。两个年轻人为了争半袋陈粮,动炼子,一个重伤,一个被李世欢当众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趴在土屋里养伤。
“可这些条条……也太细了。”侯二挠挠头,“什么‘户籍需每季核验’,什么‘田亩产出按三七分’——那些刚来的流民,字都不认得,能听懂吗?”
“听不懂,就让他们听熟。”李世欢转过身,将竹简递给侯二,“从今起,每操练前,各队队正要把相关条款念一遍。不要求他们全记住,但要知道,在这里过日子、挣饭吃,是有规矩的。”
侯二接过竹简,苦着脸:“将军,您这不是难为俺吗?俺认的字还没这竹简上的多呢……”
“那就学。”李世欢看着他,“不光你学,所有队正都要学。司马达会抽时间教。咱们青石洼,不能永远是一群只会抢刀子的莽夫。”
这话得重,侯二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瓮声瓮气应了:“是。”
李世欢拍拍他的肩,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不习惯。但你要想,咱们现在是什么?是戍所,是近三千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没有规矩,今你抢我一口粮,明我占你一块田,用不了多久,不用别人打,咱们自己就散了。”
侯二沉默片刻,点点头:“俺明白了。就是……就是觉得憋屈。咱们在战场上拼命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讲究。”
“战场有战场的规矩,活命有活命的规矩。”李世欢望向营地,炊烟正袅袅升起,“要想长久地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就得把这些规矩立起来。”
正着,周平匆匆从楼梯爬上来。
“将军!”他压低声音,神色有些紧张,“营门外来了几个人,是从怀朔镇逃出来的……军户。”
李世欢瞳孔一缩。
军户。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他心里。
北魏军制,军户世代为兵,户籍单独管理,不得随意脱离。逃亡军户,抓获即斩,收留者同罪。这是铁律,是朝廷维系边镇军队的根基之一。
“几个人?什么模样?”李世欢问,声音压得很低。
“五个。三个男的,两个妇人,还带着个孩子。”周平快速道,“衣衫褴褛,身上有伤。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自称叫贺六浑,是……活不下去了,慕名来投。”
贺六浑。
李世欢心里一动。这名字听着像是鲜卑人,也可能是汉名鲜卑化。军户中鲜卑人占多数,他们本是北魏立国的根基,如今却沦为最底层的存在。
“慕名来投……”李世欢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名声。他想要名声,想要在流民中建立起“仁义、能活人”的口碑,这样才有更多人愿意来投,青石洼才能壮大。可他没想到,名声传得太快,太广,竟然连军户都敢冒险来投。
这是大的风险。
“将军,怎么办?”周平问,“要不要……悄悄赶走?或者……”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世欢摇头。
赶走?这些人既然逃了出来,又知道青石洼的位置,赶走了难保不会去别处乱,甚至可能被怀朔镇的巡骑抓获,到时严刑拷打,一样会供出青石洼。
灭口?他李世欢还干不出这种事。
“带他们去营地西边那个废弃的羊圈,别让人看见。”李世欢下了决心,“我亲自去见他们。”
“将军!”侯二急了,“那可是军户!收留他们,是死罪啊!”
“我知道。”李世欢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没要收留。”
他下了望楼,周平在前引路,侯二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
营地西边那个羊圈,是去年冬冻死了一批羊后废弃的,离主营地有一段距离,周围是稀疏的沙柳丛,相对隐蔽。李世欢到时,那五个人正蜷缩在残破的土墙下。
确实如周平所,狼狈不堪。
三个男人都穿着破烂的戎服——那种褪了色、打了无数补丁的北魏边军制式短褐,勉强能看出曾经的军户身份。两个妇人裹着脏污的头巾,脸上满是风霜和恐惧。那个孩子约摸五六岁,瘦得皮包骨,被一个妇人紧紧搂在怀里,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来人。
为首的男人,就是贺六浑。他看上去三十出头,身材粗壮,但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显然是长期饥饿所致。他脸上有一道新鲜的鞭痕,从额头斜到嘴角,结了黑红色的血痂。
见李世欢进来,贺六浑挣扎着站起身,想要行礼,却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必多礼。”李世欢抬手制止,“你你叫贺六浑?从哪里来?”
“怀朔镇……第三戍堡。”贺六浑的声音沙哑干涩,“俺们……俺们是军户,世代当兵。可戍主刘能,不把俺们当人……”
他语无伦次地诉起来。
李世欢静静听着。
故事并不新鲜,甚至可以是北镇军户的常态:戍主刘能克扣军饷、强占军户田地、逼迫军户为他私人劳作。稍有反抗,便是鞭打。贺六浑的同袍兄弟,上个月因为顶了一句嘴,被活活打死在戍堡校场上。
“俺们实在活不下去了……”贺六浑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来,“听青石洼的李戍主仁义,能给条活路,就……就趁着夜里巡防的空子,带着家跑了出来。路上遇到巡骑,俺们躲进山沟,孩子他娘摔伤了腿……”
他掀开一个妇饶裤腿,露出肿胀发紫的脚踝。
李世欢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擅不轻,骨头可能裂了。
“你们知道逃户是什么罪吗?”他抬起头,看着贺六浑。
贺六浑浑身一颤,低下头:“知道……斩首,妻女没为官奴。”
“那你还敢来?”
“不来也是死。”贺六浑忽然抬起头,眼睛里有一种绝望的狠劲,“在刘能手下,迟早被折磨死,或者哪战死了,家里人也活不成。来这里,至少……至少赌一把。李戍主,俺们听您这里不看出身,只看能不能干活。俺会种地,会打仗,能拉硬弓,能骑烈马。您收留俺们,俺这条命就是您的!”
另外两个男人也挣扎着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李戍主,收留俺们吧!”
“俺们能干活,能吃得了苦!”
两个妇人搂着孩子,只是哭。
李世欢站起身,背对着他们,沉默了很久。
羊圈里很安静,只有风穿过柳条的沙沙声,和那孩子压抑的抽泣声。
侯二凑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将军,不能留。这是烫手的山芋,一旦漏出去,咱们全得完蛋。”
周平也低声附和:“将军,咱们现在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段将军那边还在盯着,不能再节外生枝。”
李世欢何尝不知道?
收留军户,这是公然挑战朝廷法度,触碰了军镇体系最根本的底线。一旦事发,别段长保不住他,就是王老子来了,也难逃一死。
可是……
他转过身,看着那五张绝望的脸。
那个孩子眼睛里的恐惧,让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马奴的时候。那时候他也这样看着这个世界,不知道明会不会被打死,不知道下一顿饱饭在哪里。
“将军……”贺六浑看他久久不语,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也渐渐熄灭,变成了死灰般的绝望。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
“侯二。”
“在。”
“去请张老蔫来,带上他的药箱。再让伙房煮点热粥,拿些干净的旧衣服来。”
侯二愣住了:“将军,您……”
“按我的做。”李世欢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侯二咬了咬牙,转身去了。
李世欢这才看向贺六浑:“你们的身份,从现在起,死了。”
贺六浑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你,不叫贺六浑。”李世欢一字一句地,“你叫贺大。是从并州逃难来的流民,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来青石洼讨口饭吃。听明白了吗?”
贺六浑——现在该叫贺大了——重重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明白!俺叫贺大,是流民,是从并州来的!”
“你们几个,也一样。”李世欢看向其他四人,“忘了自己是军户,忘了怀朔镇,忘了以前的一牵从今起,你们就是青石洼的营户。”
“谢将军!谢将军!”几个人磕头不止。
“先别谢。”李世欢语气转冷,“我收留你们,是冒了大的风险。所以,有几条规矩,你们必须记住。”
“将军您!”
“第一,永远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你们的真实身份,包括彼此之间。第二,你们会被安置在营地最西边的新垦区,那里离主营远,平时不要往这边来。第三,你们要干活,种地、修墙、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而且要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好。”
“俺们能行!”贺大挺起胸膛。
“第四,”李世欢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有一,因为你们的事牵连了青石洼,我会亲手杀了你们,然后自杀谢罪。听清楚了吗?”
贺大浑身一震,然后重重磕下头去:“听清楚了!将军放心,俺们就是死,也绝不会连累青石洼!”
这时,张老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后面跟着伙房的杂役,端着热粥和几件半旧的衣裳。
李世欢对张老蔫:“老蔫,这几个人交给你。给他们治伤,安排住处。记住,他们是并州来的流民,姓贺,你就叫他们贺大、贺二、贺三。”
张老蔫是老实人,虽有些疑惑,但见李世欢神色严肃,便不多问,点点头:“知道了,戍主。”
李世欢又看向周平:“你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看着他们。不是监视,是保护,也是……以防万一。”
“明白。”周平会意。
安排完这一切,李世欢才转身离开羊圈。
侯二跟在他身后,走出很远,终于忍不住:“将军,您这是……何苦呢?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人,冒这么大险。”
李世欢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已经开始劳作的营户。
“侯二,你,咱们为什么要立规矩?”他忽然问。
侯二愣了愣:“为了……为了管好这么多人?”
“是,也不全是。”李世欢,“规矩是为了让人活得有指望。知道干了活能分到粮,知道守了法不会受冤屈,知道有了难处有人管——这样,人才愿意留下来,才愿意拼命。”
他顿了顿:“那几个军户,在原来的地方,就是没有规矩,没有指望,所以才活不下去,才要逃。咱们青石洼,如果不能给这样的人一条活路,那咱们立的规矩,又有什么意义?”
侯二似懂非懂。
“可是将军,这风险也太大了……”
“风险是大。”李世欢承认,“但收益也大。侯二,你看那贺大,虽然落魄,但骨架还在,眼神里有股狠劲。这种人,一旦真心归附,就是最好的兵。还有那两个男人,也是壮劳力。更别,他们熟悉怀朔镇的戍防、人事……这些,都是咱们缺的。”
他压低声音:“咱们在怀朔镇两眼一抹黑,全靠司马子如偶尔递点消息。如果能通过他们,多知道一些怀朔镇内部的情况……这险,就值得冒。”
侯二这才有些明白了:“您是……他们有用?”
“有用,而且有大用。”李世欢眼神深邃,“但前提是,他们得真心归附,得觉得这里真是他们的家。所以,咱们不能把他们当贼防,得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希望。”
两人正着,司马达匆匆赶来。
“将军,您收留了军户?”他一见面就问,显然已经听了。
“消息传得倒快。”李世欢看了他一眼,“是,我收了。”
“将军!”司马达急得脸色发白,“这可是杀头的罪过!一旦泄露……”
“所以不能泄露。”李世欢打断他,“你拟的《管理条例》里,不是有户籍登记吗?给他们造册,就用‘贺大’这些假名,籍贯写并州,原因写逃难。所有文书,你亲自做,做得衣无缝。”
司马达苦笑:“文书能做假,可人嘴封不住啊。万一他们自己漏了……”
“那就看咱们的本事了。”李世欢,“看咱们能不能让他们觉得,在这里比在怀朔镇当军户强一百倍,强到他们宁愿死,也不会想回去。”
他拍了拍司马达的肩膀:“这事你知道就好。户籍的事,抓紧办。另外……找个机会,单独见见那个贺大,问问怀朔镇第三戍堡的情况。要详细,尤其是戍主刘能的为人、戍堡的兵力布置、军户的怨气有多大。”
司马达深吸一口气,知道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了。
“学生明白了。”
李世欢点点头,独自走向自己的土屋。
推开门,屋里很安静。阳光从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出几道光斑。
他走到木案前,坐下,却没有点灯。
收留军户。
这一步,走得对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看到那个孩子惊恐的眼神时,他没办法转身离开。就像当年在黑风峡,看到那些被马贼掳掠的百姓时,他也无法坐视不理。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骨子里,他还是那个不愿意看着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马奴。
可是现在,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身后有青石洼,有近三千个指着他吃饭活命的人。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带着这些人一起坠入深渊。
“将军。”
司马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司马达推门而入,脸色依旧凝重:“学生去看了那几个人,擅不轻,尤其是那个妇人,脚踝肿得厉害,张老蔫可能山了骨头,得养一两个月。”
“好好治,别心疼药。”李世欢。
“是。”司马达犹豫了一下,“学生刚才和贺大……聊了聊。”
“哦?他怎么?”
“他,第三戍堡有军户一百二十七户,能战之兵约两百人。戍主刘能贪暴,去年冬冻死了十几个老弱,军户怨气极大。他还……怀朔镇里,像他们这样想逃的军户,不在少数。”
李世欢眼睛微微眯起。
“不在少数……”
“是。贺大,只是没地方可去,逃出来也是死,所以才忍着。”
李世欢沉默良久。
“司马达,你,如果有一,怀朔镇的军户都活不下去了,会怎么样?”
司马达脸色一变:“将军,您是……”
“我只是在想。”李世欢站起身,走到窗边,“朝廷不把军户当人,镇将不把军户当人,戍主不把军户当人……那这些军户,凭什么还要为朝廷卖命?”
他转过身,看着司马达:“咱们青石洼,如果能成为这些军户的一条退路……你,会怎么样?”
司马达倒吸一口凉气。
他听懂了将军的意思。
这不是收留几个逃户的问题。
这是在……积攒火种。
在怀朔镇这座已经堆满了干柴的房子里,悄悄地,埋下几颗火星。
“将军,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危险。”李世欢,“但乱世将至,危险和机会,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他望向窗外,远处的新垦区,张老蔫正带着贺大几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向几间刚搭好的窝棚。
“先看看他们怎么样吧。”李世欢轻声,“如果真是可用之人……咱们的路,或许就得换条走法了。”
司马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翻江倒海。
他知道,从今起,青石洼走上了一条更加凶险的路。
一条不能回头,只能向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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