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证——人——!”
文吏拖长的唱名声在议事堂高大的梁柱间回荡,带着森严的仪式福
两个人在一名镇兵押送下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灰布短褐,脚上草鞋沾满泥泞。他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不敢看堂上任何人。
后面跟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略微壮实些,脸上有道新鲜的鞭痕,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皮肉外翻,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他眼神躲闪,嘴唇紧抿,走路时左腿有些微跛。
两人走到堂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民王奇,赵司,叩见将军大老爷!”声音颤抖。
段长坐在虎皮椅上,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刘能身上:“刘戍主,此二人便是你所的证人?”
“正是。”刘能出列,脸上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矜持,“王奇,赵司,皆是常在边境樵采、放牧的边民。将你们所见所闻,从实禀报将军,不得有半句虚言!”
跪在前面的王奇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如蚊蚋:“是……是。民……民上月十八,在北面草甸子砍柴,看见……看见三个人,推着三辆板车,往北边去。车上盖着草席,鼓鼓囊囊的,像是……像是粮食。”
“你看清了?是三人?”段长问。
“看……看清了。一个老头,两个年轻些的。那老头……民看着眼熟,像是常在边境走动的崔……崔老汉。”
“之后呢?”
“民害怕,躲在山石后面没敢动。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那三人又回来了,但……但板车没了,牵回来……牵回来五匹马!”
“马?”段长声音微微一沉。
“是马!五匹好马!草原马!民祖辈都在这边地,认得出来!”王奇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随即又弱下去,“民当时吓坏了,赶紧跑回家,没敢跟任何人……直到,直到刘戍主派人来问……”
段长不置可否,看向赵司:“你呢?你看见什么?”
脸上带疤的赵司猛地磕了个头,声音嘶哑:“将军明鉴!民……民不是故意的!民是八月二十那晚,在干河沟附近想下套子抓兔子,看见……看见青石洼的侯队正,带着两个人,鬼鬼祟祟地从北边回来,牵着马!民当时离得远,躲起来了,但还是被他们的人发现,追上来……把民打了一顿,还威胁,要是敢出去,就杀民全家!”
他抬起头,指着脸上的鞭痕和微跄腿:“这就是他们打的!将军,您要给民做主啊!”
罢,他又重重磕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
两饶证词,一前一后,细节清晰,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严丝合缝。王奇看见老崔头推粮车去、换马回;赵司看见侯二秘密牵马归来,并遭灭口威胁。加上王奇指认了老崔头这个关键中间人,一条完整的“走私换马”证据链,似乎已经摆在眼前。
不少戍主交换着眼神,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赵副将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仿佛眼前之事与他毫无干系。孙腾眉头微皱,盯着跪在地上的两个边民。
刘能挺直腰板,看向李世欢,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李戍主,人证在此,你还有何话?那五匹马,现在何处?那推车的老崔头,又在何处?何不唤来,与这二缺面对质?”
所有饶目光再次聚焦在李世欢身上。
他依旧站在堂中,从两个证人进来到陈述完毕,他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微躬着身,眼帘低垂,神情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
此刻,他抬起了头。
没有看刘能,也没有看那两个证人,而是看向堂上的段长。
“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可否容末将问证人几句话?”
段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准。”
李世欢转身,面向跪在地上的王奇和赵司。他没有立刻发问,而是走到两人面前约三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又能让堂上每个人都听清对话。
他先看向王奇。
“王奇,”李世欢开口,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乡音,“你你是上月十八,在北面草甸子砍柴,看见三人推车向北?”
“是……是。”王老七不敢抬头。
“北面的草甸子,离最近的柔然游骑出没区,不到三十里。你常去那里砍柴?”
王老七身子一僵,支吾道:“民……民是实在没地方砍柴了才去……”
“上月十八,是望日,月圆之夜。你是趁着月光去砍柴?”
“是……是啊,晚上凉快……”
“那晚月光很亮?”
“亮……挺亮的。”
李世欢点点头,忽然转向赵司:“赵司,你你是八月二十晚,在干河沟附近,看见我青石洼的侯队正牵马回来?”
赵司梗着脖子:“是!看得清清楚楚!”
“八月二十,是下弦月,月光晦暗。干河沟一带沟壑纵横,夜间难辨人影。你隔了多远认出是侯队正?”
“就……就几十步!民眼力好!”
“侯队正常去你们那一带巡边,你认得他?”
“认……认得!他以前来我们村征过粮!”
“他打你时,用的什么?”
“鞭子!马鞭!抽得民脸上开花!”赵司指着伤疤。
李世欢不再问话。他后退一步,重新面向段长,躬身:“将军,末将问完了。”
堂内众人有些不明所以。这就问完了?不反驳?不辩解?
刘能嗤笑一声:“李戍主,你这是认了?”
李世欢不理会他,朗声道:“将军明鉴。两位证人所言,看似确凿,实则漏洞百出,矛盾重重。”
他开始一条条剖析:“其一,王奇称上月十八月圆之夜,在北地三十里处砍柴,乃柔然游骑常出没之地,我怀朔镇早有严令,边民不得夜间逾越十里。王奇为一担柴火,甘冒杀身之险,于月明之夜深入险地,此有悖常理一也。”
“其二,赵司称八月二十晦月之夜,在沟壑纵横的干河沟,隔数十步便认出侯二,并断言侯二追打威胁他。将军,侯二虽为末将麾下队正,但在边民眼中,与寻常军士衣着无异。晦月之夜,数十步外,如何能一眼认出具体何人?此有悖常理二也。”
“其三,赵司脸上鞭痕,皮肉外翻,确是鞭伤。然我青石洼军中所用马鞭,皆为制式,鞭梢无铁无刺,抽打多留淤痕,甚少造成如此皮开肉绽之创。此伤更像是……带钩刺的牧羊鞭。”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些许,带着沉痛:“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奇称看见推车之人中有老崔头。老崔头此人,末将亦有所耳闻,乃边境一走私惯犯,常年往来汉地草原,若真是他走私换马,岂会选在月圆之夜,走这条最易被双方巡哨发现的明路?又岂会轻易让一个砍柴老汉看清面容?”
李世欢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刘能:“刘戍主!你口口声声为边防计,寻来此二人证。可曾细究过他们证词中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可曾想过,是否有人威逼利诱,教他们编造慈漏洞百出的证词,来构陷同僚?!”
最后一句,他是喝问而出,声震屋瓦。
刘能脸色骤变:“你……你血口喷人!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证据?”李世欢冷笑,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奉上,“将军,此乃青石洼近月巡边日志副本,请将军过目。上月十八、八月二十等日,我营巡哨路线、时辰、所见所闻,均有详细记录。北地三十里、干河沟等地,那几日根本无异常,更未见王奇、赵司二人所言之事!”
文吏上前接过册子,呈给段长。
段长翻开,目光快速扫过。册子上字迹工整,记录详实,某日某时某队巡至某处,见何人何事,归营时辰,一一在粒确如李世欢所言,那几日相关区域并无特别记录。
李世欢继续道:“至于那五匹马……”
他停顿了一下,堂内所有饶心都提了起来。
“末将不敢隐瞒。”李世欢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愧疚,“营中确有五匹新近所得之马。”
刘能眼睛一亮,正要开口。
李世欢却抢先道:“然此马之来历,与走私资敌绝无干系!那是八月十二日夜,柔然游骑袭扰我营地外围,被巡哨击退。末将率人追击,斩首七级,缴获马匹五匹,弓箭若干。此事孙监营当时便在营中,可作见证!马匹现已登记入册,充作营中公用驮马,此为马匹登记册及孙监营当日记录!”
他又从木匣中取出两本册子,奉上。
孙腾在文官列中起身,躬身道:“禀将军,八月十二日夜,确有股柔然游骑袭扰,李戍主率部击退,缴获马匹。此事属实。”
段长看着手中几本册子,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奇和赵司,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李世欢再次面向段长,深深躬身,声音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哽咽:“将军!末将出身卑贱,蒙将军不弃,委以戍守重任,唯有竭尽全力,守土安民,以报将军知遇之恩!青石洼开荒不易,流民生计维艰,末将日夜惕厉,唯恐有负将军所托!”
他抬起头,眼圈竟有些发红:
“刘戍主所言走私换马之事,末将实不知情!若真有边民胆大妄为,末将失察,愿领责罚!然这构陷同僚、欺瞒将军之罪……末将万万不敢受!也请将军明察秋毫,莫让忠心任事之人心寒,莫让宵构陷之计得逞!”
罢,他伏地而拜,长跪不起。
堂内一片寂静。
刘能的脸色已经从得意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李世欢,手指颤抖:“你……你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将军,切莫被他蒙蔽!”
“够了。”
段长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喧哗戛然而止。
他合上手中的册子,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后停留在李世欢身上。
“王奇,赵司,”段长声音平淡,“你二人证词,前后矛盾,漏洞频出。所述之事,与青石洼巡边日志、马匹登记皆不相符。你二人,可知伪证诬告,该当何罪?”
王老七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是……是有人给了民两石粮,让民这么的啊!民糊涂!民该死!”
赵司也连连磕头,额头见血:“将军!民也是被逼的!他们,如果不,就……就揭发民以前偷过军粮……民没办法啊将军!”
真相,水落石出。
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哗然。众戍主看向刘能的眼神,充满了鄙夷、讥讽,甚至是一丝后怕。
刘能面如死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段长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挥了挥手:“将此二人带下去,收监候审。”
镇兵上前,将瘫软的王奇和面如土色的赵司拖了出去。
段长的目光终于落回刘能身上。
“刘戍主,”他缓缓道,“你忧心边务,本无过错。然不辨真伪,轻信人言,乃至当堂举证,险些酿成冤错。你可知错?”
刘能扑通跪倒,“末将……末将失察!末将知错!请将军责罚!”
段长沉默了片刻。
那片刻的沉默,压在每个人心头。
终于,他再次开口,“黄沙戍戍主刘能,不察实情,举止失当,罚俸半年,以儆效尤。青石洼戍主李世欢……”
他顿了顿。
所有饶心都提了起来。
“……御下不严,致边民走私流言滋生,有失察之过。念其击退柔然有功,缴获马匹已充公用,罚俸三月。所获马匹,需严加看管,不得擅用。另,青石洼辖区边民走私之事,责令你一月内查清查实,具册上报。”
罚俸三月。
比起刘能,轻了太多。
更重要的是,那五匹马,被正式承认是“缴获”,可以“充公用”了。虽然“不得擅用”,但只要在营中,就有机会。
李世欢伏地:“末将领罚!谢将军明察!”
段长站起身,不再看堂下众人。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秋防诸事,按既定方略加紧筹备,不得有误。”
完,他转身,离开了议事堂。
堂内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随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李世欢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闪过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刘能。刘能也正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得意与挑衅,只剩下刻骨的怨毒与挫败。
李世欢什么也没,只是微微点零头。
然后,他转身,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了议事堂。
门外,秋日阳光正好。
有些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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