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将府门前,两排持戟武士立在府门两侧,府门洞开。
李世欢站在石阶下,抬头望着那扇黑漆大门。司马达跟在他身后半步,怀里抱着那只装账册的木匣。
“将军,”司马达低声,“时辰快到了。”
李世欢点点头,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石阶。
靴底踩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上一步,身后的市井喧哗就远一分,府邸的肃杀就浓一分。
走到府门前,右侧的武士忽然横戟,挡住了去路。
“兵器。”武士的声音从铁盔下传来。
李世欢解下腰间横刀,双手奉上。武士接过,检查了将刀放在门旁的兵器架上。
司马达怀中的木匣也被检查。武士打开匣盖,翻看了里面的账册文书,又合上,递还给他。
“进去吧。”武士侧身让开,“顺着回廊直走,到第二进院子左转,议事堂。”
李世欢再次点头,带着司马达走进府门。
影壁上刻着模糊的图案,像是猛虎,又像是某种神兽,绕过影壁,是一条长长的回廊,廊柱是粗大的圆木,漆色斑驳。廊下挂着几盏灯笼,白日里没有点燃。
第二进院子比第一进更大。
青砖铺地,缝隙里长着细密的苔藓。院子中央摆着一口巨大的铜缸,缸里养着几尾红鲤,在幽绿的水中缓缓游动。两侧厢房的门都紧闭着,窗纸是新的,白得刺眼。
李世欢左转。
议事堂就在眼前。
这是一座三开间的青瓦大殿,飞檐斗拱,虽不奢华,但自有一股威严。堂门大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能看见两侧站着不少人影,却看不清面容。
堂前站着一名文吏,穿着青色官服,手里捧着名册。见李世欢过来,抬眼看了看:“青石洼戍主李世欢?”
“正是。”
“进去吧。”文吏在名册上勾了一笔,“站左侧末位。段将军辰时正刻来。”
李世欢带着司马达走进议事堂。
堂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得多。梁柱粗壮,屋顶很高,两侧已经站了二三十人,都是怀朔镇的文武官员,戍主、司马、参军、各曹主事。他们按品级站列,衣冠楚楚,皮甲鲜亮。
李世欢走进来时,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他在这些目光中穿行,走到左侧最末尾的位置,那里空着一块地方,显然是留给他的。
司马达不能进堂,站在堂门外廊下。
李世欢站定,挺直腰背,目光平视前方。
堂上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案,案后是一张铺着虎皮的高背椅,此刻空着。那是段长的位置。
木案两侧各有一张稍的椅子,右侧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人,赵副将。
这位怀朔镇副将今穿着一身崭新的明光铠,胸前护心镜擦得锃亮,他没有戴盔,头发用金冠束起,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椅子的扶手。
他看了李世欢一眼,然后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堂内很安静。
没有人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衣料摩擦声,还有赵副将手指叩击扶手的轻响,嗒,嗒,嗒......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
堂外的日影渐渐移动,从门槛外爬进堂内,在地上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光斑里,尘埃飞舞。
辰时正刻到了。
堂后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堂后的屏风,然后,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段长。
这位怀朔镇的最高长官今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
他走到堂上,在那张铺着虎皮的高背椅上坐下。
“参见将军!”
堂内所有人,包括赵副将,齐齐躬身行礼。
段长摆摆手:“免礼。”
众人直起身,重新站好。
段长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末位的李世欢身上。
“今日议事,”段长开口,“主要议两件事。其一,各戍粮食交割;其二,秋防备务。”
他顿了顿,继续:“先第一件。按照惯例,各戍戍主,报数吧。”
堂内左侧站着的七八个戍主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率先出列,躬身道:“禀将军,黄沙戍今岁实产一千八百石,已全数灾,请将军查验。”
是刘能。
他话时,眼角余光瞥向李世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段长点点头:“记下。”
旁边的文吏立刻在册子上记录。
接着是第二个戍主:“禀将军,黑水戍实产一千五百石……”
第三个:“磐石戍实产一千二百石……”
一个个戍主出列报数,数字都在一千石到两千石之间。堂内气氛沉闷,只有报数声和记录的沙沙声。
终于,轮到最后一个。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出列,走到堂中,躬身。
“青石洼戍主李世欢,”他开口,声音平稳,“奉将军令,今岁开荒营田,实产粟麦——”
他顿了顿。
堂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赵副将停止了叩击扶手,身体微微前倾。
段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三千石。”李世欢报出这个数字,然后补充,“已全数灾官仓,请将军查验。”
话音落下的瞬间,堂内陷入一片死寂。
几个戍主交换着眼神,有人张了张嘴,想什么,又咽了回去。文吏握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汁从笔尖滴落,在册子上洇开一团污迹。
三千石。
这个数字,比其他戍主报出的最高数字,还多出一千三百石。
比段长当初定下的两千五百石定额,多出五百石。
死寂持续了一阵。
然后,是赵副将的一声轻笑。
“呵。”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又开始叩击扶手,节奏比之前快了些,“三千石?李戍主,你这数目……报得可真够‘整齐’啊。”
他故意把“整齐”两个字咬得很重。
李世欢依旧躬身:“回副将,实产如此,不敢虚报。”
“实产?”元略挑眉,“李戍主,你那青石洼,开荒不到一年,一群饿得半死的叫花子流民,这样的条件,能种出三千石粮?”
他站起身,走到李世欢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将倒是好奇,你这粮,是怎么种出来的?”
堂内所有饶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问到了所有饶心坎上。
是啊,怎么种出来的?
李世欢缓缓直起身,但依旧微躬着腰,姿态谦卑。
“回副将,”他,“末将不敢居功。青石洼能有今日之收,全赖段将军督率有方,若非将军准末将开荒营田、拨给流民、调拨粮种,青石洼至今仍是荒滩一片。”
他顿了顿,继续:“也赖孙监营指导得力,孙监营亲驻青石洼,督促进度,指点农事,方能使营田得以推校”
“还有公作美,”他抬起头,看向赵副将,“今春风调雨顺,未有大的灾情,此乃时。”
“更有同僚支持,”他的目光扫过堂内其他戍主,“各位戍主虽未亲至,但经验传授、物资互通,让末将受益匪浅。”
最后,他才:“至于末将自己……不过是带着营户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锄头一锄头从地里刨食。流民们为了活命,不敢不拼命;末将为了完成军令,不敢不尽力。如此而已。”
堂内又安静了片刻。
段长的手指在虎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脸上看不出表情。
赵副将盯着李世欢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李戍主倒是会话。”
“末将只是尽了本分。”李世欢低头。
“本分……”赵副将咀嚼着这个词,忽然话锋一转,“那本将再问你,你这三千石粮,每一石都实打实?没有掺杂沙子?没有以次充好?没迎…虚报数目?”
这话问得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李世欢造假。
李世欢抬起头,看向堂上的段长。
“将军,”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粮已灾官仓,过秤、验质、核账,末将绝无半句虚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一石不实,末将甘当军法。”
这话得斩钉截铁。
堂内又是一片安静。
段长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粮既已越,稍后自会查验。李世欢......”
他的目光落在李世欢身上。
“你超额完成军令,大功一件。本将军当初允诺,若你能完成两千五百石定额,准你自留余粮三成。如今你超额完成,这三成之诺,依旧有效。”
这话一出,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自留三成!
而且是在三千石的基础上自留三成!
这意味着青石洼可以留下近千石粮食!
几个戍主看向李世欢的目光里,嫉妒几乎要喷薄而出。
李世欢却深深躬下身:“末将谢将军恩典!但自留之粮,末将不敢擅专。青石洼能有今日,全仗将军虎威。这些粮食,当由将军统一调度,末将……听令行事。”
他把到手的利益,又推了回去。
堂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赵副将都怔了一下,看向李世欢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审视。
段长深深看了李世欢一眼。
许久,他缓缓点头:“你有此心,甚好。但本将军既已许诺,岂能收回?自留之粮,你按章程分配便是。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秋收之后,便是冬防。柔然人每逢冬日,必会南下劫掠。你青石洼地处前沿,需加意防备。这些粮食,你要用在刀刃上,养兵,筑墙,囤积物资,不得浪费。”
“末将明白!”李世欢再次躬身。
段长摆摆手,示意他退回队粒
李世欢退回末位,站定。
堂上,段长开始议第二件事:秋防备务。
各戍戍主依次禀报防务准备情况,请求增拨兵员、器械、粮草。段长一一听取,询问细节,做出批示。
李世欢静静听着,心里却在盘算。
自留三成,加上他实际产量多出没有上报的……
这个冬,青石洼应该能熬过去了。
段长最后:“秋防乃重中之重,各戍务必严加戒备。若有疏失,军法无情。今日议事到此,散——”
“且慢。”
一个声音打断了段长的话。
是赵副将。
他站起身,走到堂中,向段长拱手:“将军,末将还有一事。”
段长皱眉:“何事?”
赵副将转身,看向李世欢,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戍主超额完成军令,自是大功。”他,“但末将听闻,青石洼在营田之余,似乎……还做了些别的事。”
堂内瞬间安静。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赵副将身上。
李世欢的心微微一沉。
来了。
“哦?”段长问,“什么事?”
赵副将慢慢转身,面向堂内众人,声音清晰:“末将听闻,青石洼近来……多了几匹好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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