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青石洼还笼罩在一片灰蓝色的雾气郑
营地里已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值夜的岗哨在换防,伙房里开始生火煮水,几个勤快的妇人已经在溪边捶打衣物。初春的北地,清晨依旧寒意料峭,呵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
李世欢推开议事厅的木门时,里面炭火已经燃起。司马达和侯二比他到得更早,两人分坐炭盆两侧,脸色在跃动的火光中显得明暗不定。
“将军。”两人同时起身。
李世欢摆摆手,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的木架上。他昨夜睡得并不沉,孙腾那张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笑脸,还有宴席上那些绵里藏针的对话,在他脑中反复盘桓。但此刻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惫,反倒有种沉淀后的清明。
“坐。”他在主位坐下,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昨夜之事,你们怎么看?”
侯二性子急,抢先开口:“这姓孙的,摆明了是来摘桃子的!什么监营使,分明就是镇将府派来盯着咱们的眼睛。将军,要我,干脆——”
“干脆什么?”李世欢抬眼看他,语气平静。
“干脆……”侯二的话在喉头打了个转,终究没出来。他不是没脑子的莽夫,知道有些话不能透。但那股憋屈劲,却实实在在写在脸上。
司马达接过话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孙主簿此人,在下昨夜仔细观察。他看文书时,眼神在‘永业田’和‘战功授田’两处停留最久,手指轻点三下。这是心中有算盘时的习惯动作。”
“哦?”李世欢来了兴趣,“司马先生还懂相人之术?”
“不敢称术,只是常年与官府文书打交道,见过些人。”司马达微微欠身,“孙主簿这类官员,在下见过不少。他们出身不高不低,有些才学,但在镇将府那种地方,若想出人头地,要么攀附权贵,要么外放地方,做出一番‘政绩’。”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一簇火星。
李世欢用火钳拨了拨炭块:“继续。”
“孙主簿来青石洼这苦寒之地,无非两种可能。”司马达伸出两根手指,“其一,他在怀朔镇将府中受人排挤,被发配至此。但观其言行气度,不似失意之人。那就只剩其二——”
“他看中了青石洼这块‘政绩田’。”李世欢接口道。
“将军明鉴。”司马达点头,“青石洼若只是一片荒地,他未必肯来。但昨日入营,他看见了营墙壕沟,看见了操练有素的士卒,看见了虽衣衫褴褛却眼神不散的流民。他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一块不错的‘坯子’。只要稍加‘督导’,便能产出看得见的政绩。”
侯二听得眉头紧锁:“那咱们辛辛苦苦开荒练兵,最后功劳全归他了?”
“不然。”李世欢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色,“昨夜宴上,我反复思量。孙腾要政绩,我们要什么?”
“要粮!要人!要站稳脚跟!”侯二脱口而出。
“对,也不全对。”李世欢收回目光,看向二人,“我们要的,是‘名正言顺’。”
他顿了顿,组织语言:“青石洼是什么?是流民营。流民是什么?在北魏律令里,无籍流民与匪类无异,地方官员有权驱逐甚至剿杀。我们之前能立足,靠的是怀朔镇将府的一纸《营田令细则》,那是镇将大人给的一块‘遮羞布’。但现在派了监营使来——”
“明朝廷开始注意北镇流民问题了。”司马达敏锐地接话。
“正是。”李世欢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孙腾若在这里做出‘安抚流民、开垦边地’的政绩,往了,能升官;往大了,能成为朝廷解决北镇问题的‘样板’。”
侯二似懂非懂:“那咱们……”
“咱们就帮他做这个样板。”李世欢的声音沉稳有力,“他要政绩,我们给他政绩。他要文书漂亮,我们帮他写漂亮。他要督导之功,我们让他‘督导’。但条件是——”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他要用监营使的身份,为我们争取实实在在的物资:耕牛、农具、粮种。第二,他要用他的笔,把青石洼的合法性写进呈报朝廷的文书里。第三,他得用他的嘴,在怀朔镇将府、在有机会的时候,替青石洼话。”
议事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响。
侯二挠了挠头:“将军,这岂不是……咱们干活,他得名?”
“是借他的名,行我们的事。”李世欢纠正道,“没有他的‘名’,我们就是一群聚众开荒的流民,随时可能被定性为‘乱民’。有了他的‘名’,我们就是‘奉令营田、安置流民’的合法营户。这其中的区别,侯二,你想过没有?”
侯二沉默了。他带兵打仗是好手,但政治这潭水,他确实没想那么深。
司马达却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眼中闪过精光:“将军此策,妙在阳谋。我们一切摆在明面上,他要政绩,就必须要让青石洼好。青石洼越好,他的政绩越大。而我们要的生存发展,恰恰就是‘青石洼好’。至少在现阶段,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一致,但不完全相同。”李世欢补充道,“他要的是快速出政绩,可能急功近利。我们要的是长远根基,必须稳扎稳打。这其中的分寸,需要拿捏。”
他看向司马达:“昨夜宴上,孙腾要走了文书审核权,还要实地勘察之权。你怎么看?”
司马达沉吟片刻:“审核权可以给。文书毕竟是人写的,怎么写、写什么,主动权在我们。他盖章前,我们有一万种方法让文书‘符合规范’。至于实地勘察——”他笑了笑,“青石洼这么大,他想看哪里、看多细,不还是我们‘安排’吗?”
李世欢也笑了。这就是他看重司马达的地方,此人不仅精通文书律令,更懂官场运作的潜规则。
“但人事权,绝不能放。”李世欢收敛笑容,正色道,“昨夜我顶回去,他退让了,但未必死心。侯二,营中各级队正、头人,你要盯紧。若有谁私下接触孙腾,或有异动,立即报我。”
“喏!”侯二抱拳。
“不必动辄打杀。”李世欢摆摆手,“先摸清意图。若只是讨好上官,敲打即可。若真有二心……”他没有下去,但眼神里的寒意明了一牵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平的声音响起:“将军,卑职求见。”
“进来。”
周平推门而入,带来一股寒气。他朝三人行礼后坐下。
“孙腾那边还有什么动静?”
“他今早未亮就起了,在暂住的院里读书。”周平顿了顿,“另外,他让随从整理了行囊,把带来的十几卷书简都摆了出来。”
李世欢若有所思,“这是要做个懂农事的监营使了。”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了几步,忽然道:“周平,你手下现在有多少可用之人?”
周平略一思索:“明面上跟着卑职办事的有八个,都是机灵可靠的。暗地里还有几个眼线,安插在不同区域。”
“不够。”李世欢停下脚步,“流民一千多人,还会越来越多。你要再挑一批人训练,要机警,要嘴严,最好是在各区域有些威望的。不一定要他们专门盯梢,但营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要能及时报上来。”
他看向周平,语气严肃:“孙腾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怀朔镇将府。我们要在青石洼站稳,光靠刀枪不够,还得有耳朵,有眼睛。”
“卑职明白!”周平躬身。
李世欢重新坐回位置,将昨夜宴席上孙腾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在脑中过了一遍,缓缓开口:“孙腾此人,可用,但不可信。用他,是因为我们需要他这层‘官皮’。不可信,是因为他终究是朝廷的人,他的利益和我们不完全一致。”
“现阶段,我们要做的有三件事。”
“第一,尽快启动开荒。春不等人,播种的时节就这一个月。孙腾不是要政绩吗?我们就给他一个‘万众一心、垦荒拓土’的场面。司马达,营田规划草案要细化,今日落前,我要看到详细的分区图和用工安排。”
“喏。”司马达应道。
第二根手指竖起:“第二,要修渠,没有水,一切都是空谈。侯二,你今就带人去勘察司马达选的那三处水源地,评估工程量。我要知道,最快什么时候能通水。”
“得令!”侯二摩拳擦掌。
第三根手指:“第三,稳住孙腾。他要权,我们给一点,他要看文书,就让他看,但要把握度。他要实地勘察,我们就带他去看我们想让他看的地方。他要‘督导’,我们就请他‘主持’一些不痛不痒的仪式,比如,春耕开犁仪式。”
司马达眼睛一亮:“将军此计甚妙。开犁仪式是农耕大事,请他主持,既给了他面子,又把他的身份和青石洼的农业生产绑在一起。将来若有收成,他这‘督导有功’就跑不掉了。”
“正是。”李世欢点头。
侯二这时终于忍不住问:“将军,咱们这么让着他,会不会让营中弟兄觉得……咱们怕了他?”
这个问题很关键。
李世欢看向侯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侯二,你若与人角力,对方个头比你大,力气比你足,你当如何?”
侯二想了想:“不能硬拼,得用巧劲。寻他破绽,攻其要害。”
“那若是角力之前,对方提出要检查你的腰带扎得紧不紧,鞋带系得牢不牢呢?”
“这……”侯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想找咱们的茬!”
“对,也不全对。”李世欢耐心解释,“他确实想找茬,但更想立威。我们若处处防着他,跟他硬顶,他就有了‘李将军抗拒督查、必有隐情’的借口。到时他往镇将府一报,我们就被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如果我们大大方方让他看,甚至主动请他看,他反而无处下手。他想看营墙?看。想看练兵?看。想看流民安置?看。我们越坦荡,他越找不到把柄。等他看够了,发现青石洼一切井井有条,都是按《营田令细则》办的,他还能什么?只能写进文书,夸我们治营有方。”
侯二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原来如此!这是……这是以退为进!”
“可以这么。”李世欢微微一笑,“但退要有度,进要有方。什么能退,什么不能退,心中要有数。昨夜宴上,文书审核权可退,人事军务权不可退。就是这个道理。”
司马达在一旁补充:“而且将军,我们还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孙腾要政绩,我们就用‘为了大饶政绩’这个理由,向他索要资源。要耕牛,我们就‘若无牛,春耕延误,秋收歉薄,恐损大人督导之功’。要农具,亦然。”
李世欢赞许地看了司马达一眼。和聪明人话,就是省力。
窗外光大亮,营地的喧嚣渐渐多了起来。有号令声,有劳作声,有孩童的奔跑嬉笑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让这个清晨充满了生机。
李世欢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远处,流民们已经陆续走出窝棚,在空地上集合,等待一的活计分配。更远处,营墙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壕沟、哨塔、拒马,构成了一道简陋但坚实的防线。
这一切,都是他和这些兄弟们,从无到有,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司马达。”李世欢没有回头,“今上午,你陪我去见孙腾。带上营田规划草案的修订版,还有修渠的初步设想。我们要‘请教’他。”
“请教?”司马达会意,“是,孙主簿博览群书,正需他指点。”
“侯二,你去整队。从今起,民兵操练照常,但再加一项,营建技能训练。挖壕、筑墙、伐木、砌石,这些都要练。我们要让孙腾看到,青石洼的兵,不仅能战,还能工。”
“周平,你继续盯紧。孙腾和随从的一举一动,见了谁,了什么,去了哪里,我都要知道。另外,流民中若有异常动向,也要及时报我。”
三人齐声应诺。
李世欢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位心腹,沉声道:“记住,青石洼是我们的根基。从今起,青石洼要光明正大地发展。”
晨光彻底洒满大地,议事厅里一片明亮。
李世欢披上披风,率先走出门去。司马达夹着木牍文书紧随其后,侯二和周平也各自离去,开始一的忙碌。
营地里,新的一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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