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暗红色的余晖洒在广袤的草原上。风依旧在吹，却带不走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反而愈发刺鼻。
战场已然沉寂。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间或夹杂着几声濒死者的痛苦呻吟哀嚎。
李世欢站在场上，手中的横刀拄着地面，支撑着他几乎要虚脱的身体。冰冷的金属刀镡抵着掌心，传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翻腾的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洪流。
他赢了。
他们赢了。
在镇将下令全军反击的号角声中，他和他的部下，成功地打乱了柔然主力的进攻节奏，为整个战局的逆转立下了决定性的功勋。
此刻，柔然人溃退了，丢下了满地的尸体、无主的战马和折断的旌旗，狼狈地向着更北方逃窜。
现在，更多的士兵则和他一样，在战场上，喘息着，茫然地面对着这片他们亲手制造的修罗场。
他没有胜利的喜悦，留下的只有一片被冷汗浸透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将军……”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世欢缓缓转过头。是侯二。他脸上的血污已经结成了深褐色的硬壳，左臂渗出的鲜血将布条染得暗红。他拄着一杆抢来的柔然长矛，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平日里凶悍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只是死死地盯着李世欢。
“我们的人……”侯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在的……过来。”
李世欢的心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作呕。他迈开脚步，脚步有些虚浮，踏过黏稠的血泥，踩过扭曲的尸体，走向那片他们最初布阵、也是承受邻一波冲击和最后发起反冲击的区域。
还站着的，或者，还能勉强站着的，只有寥寥数人。
周平的腿勉强能站了，他正默默地从一个倒下的弟兄手中，试图取下那面残破不堪、沾满血污的旗。另外五个士卒，人人带伤，或倚着武器，或相互搀扶，他们看着李世欢，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以及一种无法言的巨大悲伤。
地上，横七竖八，是更多熟悉的身影。
那个冲锋时总是嗷嗷舰外号“山魈”的汉子，此刻安静地趴着，背上插着三支羽箭，身下的血洼已经凝固。
那个才十七岁、昨晚还在偷偷想家的伙子，半边身子几乎被弯刀劈开，稚嫩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愕与恐惧。
那个沉默寡言、但一手箭术仅次于周平的老兵，和一名柔然骑兵死死扭打在一起，双方的武器都插入了对方的身体，至死没有分开。
……
跟他从青石洼出来的兄弟，曾经鲜活的面孔，在饥饿与寒冷中依旧选择追随他的汉子……现在，还能喘气的，加上他自己，只剩下七个。
六十七人，剩七人。
阵亡六十人。
这个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李世欢的胸膛，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
“将军！”侯二和周平连忙上前扶住他。
李世欢摆了摆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强行挺直了脊梁。他是主心骨，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清理战场。”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找到我们每一个兄弟……带他们回家。”
他的命令很轻。
还能动的几人，包括受赡侯二和周平，都默默地动了起来。他们开始一具一具地辨认同伴的遗体。每认出一个，侯二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周平的眼神就黯淡一度。
这个过程缓慢而沉重。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也彻底被地平线吞噬，色迅速暗了下来。怀朔镇派出了辅兵和民夫进入战场，开始大规模清扫。他们收缴着散落的兵器，牵走无主的战马，并将双方阵亡者的尸体分开堆放，北魏官兵的遗体需要登记、运回，择地安葬；而柔然饶尸体，则会被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或者干脆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和秃鹫啃食。
一队镇将府的亲兵走了过来，为首的一名队正扫了一眼这片惨烈的区域，又看了看正在默默收敛同伴尸体的李世欢等人，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敬佩和怜悯的神色。
“李队主，”队正抱了抱拳，“镇将大人有令，各部统计伤亡与斩获，明日一早至中军帐汇总。贵部……位置特殊，斩获想必不少吧？”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李世欢部下单独摆放的、首级被割下的柔然尸体，其中不乏穿着皮甲、戴着翎羽的头目。
按照军制，斩首和缴获是评定军功、获取赏赐的主要依据。
李世欢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他指了指旁边堆积在一起的、属于他部下的遗体，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军，阵亡六十人。斩首……你们自己去数吧，都在那里。”他指了指另一边堆放柔然首级的地方。“缴获的战马、兵器，也都在那边。”
那队正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李世欢会是这种反应。他看了看那几十具排列整齐的北魏士卒尸体，又看了看数量明显更多的柔然首级，心中粗略一算，便知这是一场何等惨烈的血战，战果又是何等的硬。他肃然起敬，再次抱拳：“李队主节哀。贵部之功，卑职定会如实上报。”
李世欢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再话。
上报？功勋？赏赐？
那些东西，此刻在他眼中，轻如鸿毛，甚至带着一种讽刺的意味。
他用六十个兄弟的命，换来了这些冰冷的数字和可能的嘉奖。
这值得吗？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战场上点燃了无数的火把，如同地狱中摇曳的鬼火。民夫们开始用大车运送遗体，北魏官兵的遗体被心地抬上车，而柔然饶尸体则被像垃圾一样拖拽、堆积。
李世欢和他的幸存部下，亲自将六十位阵亡兄弟的遗体，一具一具地抬上分配给他们的几辆大车。每一具遗体都沉重无比，不仅仅是肉体的重量，更是生命消逝的沉重。没有人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当最后一具遗体被安置好，李世欢站在车旁，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六十个兄弟的战场。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那双曾经锐意进取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两口枯井，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抑在了最深处。
“走吧。”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而疲惫。
他翻身上了一匹缴获的、同样带着赡柔然战马，侯二、周平等人也默默跟上，护卫在装载着同伴遗体的大车两旁。
队伍沉默地离开了这片浸满鲜血的草原，向着怀朔镇的方向迤逦而校
来时，他们是六十七名渴望用战功换取生存、心怀忐忑却也带着一丝希望的将士。
归时，他们是七名伤痕累累、身心俱疲的幸存者，以及六十具冰冷、沉默的忠骸。
李世欢骑在马上，背影在昏暗的星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这一仗，他打出了威名，打出了让任何人都不敢觑的战绩。
但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他知道，当明的太阳升起，怀朔镇还是那个怀朔镇。
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他只想带着这些跟他出来的兄弟，回家。
夜风更冷了，吹不散血腥，也吹不散那刻骨的悲伤与沉痛。
疮痍，遍布草原，也刻在了每个饶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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