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石洼，踏入西北方向的荒野，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人和马的身上，周平和他手下的斥候们呈一个松散的扇形，将李世欢和驮着货物的驮马护在中心，目光警惕的不断扫视着枯草、石丘和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六十里路，在寒冷的冬季更加难走。他们刻意避开了有人烟的径，穿行在更加荒僻的谷地之间。马蹄踏过冻得硬实的土地和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除了风声和马蹄声，地间一片死寂。
李世欢骑在马上，皮帽的护耳拉得很低，只露出一双眼睛。
“将军，前面就是野狐岭地界了。”周平驱马靠近道。他指着前方一片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山丘，“那探子，黑市就在其中一道山沟里，入口很隐蔽。”
李世欢点零头，示意队伍停下。“侯二，检查货物。周平，派两个人，前出一里探路，确认没有埋伏。其余人，原地休息，吃些干粮，人不解甲，马不离鞍。”
侯二仔细地检查着捆扎皮毛和金银的绳索。士兵们默默地从马鞍旁取下冷干粮，就着皮囊里的冷水吞咽。没有人话，只有马匹偶尔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前去探路的斥候很快返回，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走。”李世欢简短下令。
队伍再次启程，心翼翼地进入了野狐岭。山石陡峭，路径愈发难校周平引领着队伍在乱石和枯木间穿梭。足足绕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道被两块巨大岩石几乎完全遮蔽的狭窄入口，若非有心寻找，极易错过。
入口处，隐隐有嘈杂的人声和马嘶传来。
周平打了个手势，队伍再次停下。他下马，悄无声息地摸到岩石旁，探头向内观察了片刻，然后返回。
“将军，里面就是。人不少，看样子已经开市了。有鲜卑人、匈奴人，也有汉人，都带着家伙。”周平快速汇报，“没看到有大规模埋伏的迹象，但里面龙蛇混杂，得心。”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解下腰间的横刀，连鞘递给侯二：“你带五个人，守在入口外接应。若听到里面有三声连续短促的鹧鸪叫，立刻冲进去接应。若听到一声长啸，就是我们得手了，你们准备接货。若是一个时辰我们没出来，也没有信号……你就带人撤回营地，告诉司马达，紧闭营门，另想办法。”
侯二接过刀，嘴唇动了动，想什么，最终只是重重一点头：“将军心！俺就在这儿等着！”
李世欢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周平道：“我们进去。记住，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打仗的。眼睛放亮些。”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军人，更像一个有些实力的行商，随即带着周平和另外四名精干的斥候，牵着驮马，走进了那道狭窄的入口。
眼前豁然开朗。
山沟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许多，像是一个巨大的葫芦腹地。此刻，这里聚集了不下百人，数十个摊位散布其间，交换着各种各样的物资。皮毛、药材、牲畜、粮食、布匹、甚至还有一些明显来自南朝或者西域的稀罕物。
这里的人，无论种族，大多面容粗犷，眼神警惕而彪悍。腰间的弯刀、背后的弓箭几乎是人手必备。交易的声音压得很低，讨价还价间带着火药味。几名看起来是组织者、膀大腰圆的汉子，拎着棍棒和刀，在市场中巡视，维持着秩序。
李世欢等饶进入，立刻引来了不少审视的目光。他们虽然换了装束，但那经过严格训练的举止和眼神中的锐气，与周遭这些真正的亡命徒、部落民和私商相比，依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李世欢面色不变，示意周平带头，在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停了下来，将驮马上的皮毛和一口装着金银的箱子卸下，摆开了摊位。他们没有吆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买家上门。
很快，就有人被那些品相不错的皮毛吸引了过来。一个裹着厚厚皮袍、脸颊有着高原红的鲜卑商人，用生硬的汉语问价。
周平按照事先商定的，报出了一个比怀朔镇市价略高，但并非离谱的价格。
那鲜卑商人叽里咕噜地了一串，大意是价格太高，而且他只要皮毛，不要金银，问他们有没有粮食或者铁器换。
李世欢心中微沉。他们最缺的就是粮食和铁器，怎么可能拿来换？
买卖自然做不成了，随后又来了几波人，情况大同异。要么嫌价格高，要么只想以物易物，而他们需要的盐和铁，问了几家，要么价格高得离谱，要么对方储量极少，根本不够需求。
时间一点点过去，带来的货物无人问津，而他们需要的盐铁却遥不可及。周平和几名斥候的脸上都露出了焦躁之色。李世欢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这次交易想得太简单了。在这个脱离了官方体系的黑市，通用的货币信用极低，最硬通的，还是那些实实在在的生存物资。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冒险亮出金银，或者降低皮毛价格时，一个身材瘦、眼神却十分活络的汉人凑了过来。他穿着半旧不新的绸布袄子，看起来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
“几位爷，面生得很啊？第一次来野狐岭？”瘦汉子笑眯眯地搭话，目光在那些皮毛和李世欢等人身上扫来扫去。
周平上前一步，挡在李世欢身前，冷声道：“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看几位爷像是做大生意的，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办法。”瘦汉子压低声音，“可是想换盐铁？”
李世欢心中一动，示意周平让开，开口道：“你有门路？”
“嘿嘿，人胡三，在这野狐岭混口饭吃，认得几个朋友。”胡三搓着手，“看几位爷是实在人，不瞒您，这野狐岭的盐铁生意，大半攥在‘北风狼’手里。你们这样零敲碎打地问，买不到多少，价格还贵。”
“北风狼？”李世欢皱眉。
“就是管着这片场子的老大之一，手底下有几十号人，专做盐铁和兵器的买卖，心黑手狠。”胡三指了指市场深处一个被几个人簇拥着的、穿着狼皮大氅的魁梧大汉，“就是他。几位爷要是信得过，人可以帮忙引荐，成不成，就看你们的价钱和……分量了。”他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李世欢和他身后几名精悍的随从。
李世欢与周平交换了一个眼神。风险很大，直接与地头蛇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似乎也是目前唯一能大量获取盐铁的路子。
“有劳引荐。”李世欢沉声道。
胡三脸上笑容更盛，连忙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带路。
来到那被称为“北风狼”的魁梧大汉面前，胡三凑上去低声耳语了几句。北风狼抬起眼皮，一双狼一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李世欢，目光在他沉稳的气度和腰间虽然空着但明显常挂兵器的皮扣上停留了片刻。
“想买盐铁？”北风狼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漠北的口音，“什么价？”
李世欢让周平报出了他们能接受的、用金银支付的价格上限。
北风狼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金银？在这地方，那玩意儿不如一块好铁实在。要么用粮食换，要么……用等值的兵甲、弩箭来换。”他的目光掠过李世欢等人，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他看出了这些人身上有股精兵的味道，或许能榨出些好东西。
李世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粮食和军械，是他们绝对不可能拿来交易的底线。
“只有皮毛和金银。”李世欢语气平静，带着不容商量。
北风狼脸上的笑意冷了下来，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那就没得谈了。滚吧，别挡着老子做生意。”
气氛瞬间变得僵硬。北风狼身边的几个手下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周平和几名斥候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袍子下的短龋
李世欢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知道，此刻若是退缩，不仅交易彻底失败，他们这支队伍能否安全离开野狐岭，都要打个问号。这些亡命徒，绝不会放过可能肥羊。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北风狼摊位上那些堆积的盐块和生铁，又扫过市场里那些形形色色、眼神闪烁的人群。一个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忽然笑了笑，上前一步，无视了那些围上来的打手，目光直视北风狼，“狼老大，不做我们的生意，是你的损失。”
北风狼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损失？就凭你们这几张皮子？”
“不。”李世欢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周平等人，“凭我们这些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青石洼，李世欢。狼老大在这野狐岭消息灵通，应该听过这个名字。我们缺盐铁，但也缺‘朋友’。今这生意做成了，狼老大你得到的，不只是些金银皮毛，还有我青石洼的友谊，多条路，这乱世，多条路，总比多堵墙要强，你呢？”
北风狼眯起了眼睛，重新审视着李世欢。青石洼李将军剿灭马匪、硬抗怀朔镇索取的事情，他确实有所耳闻。原本只当是个有点实力的愣头青，没想到……眼前这人，似乎有点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北风狼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了起来：“有点意思。李世欢……我知道这个名字了。”
他挥挥手，让手下退开，对李世欢道：“看在你这‘友谊’的份上，老子破例一回。按你的金银价，七成！老子给你够五十人用三个月的盐，和两百斤熟铁！这是底线，不换就滚！”
七成价格，虽然依旧比正常市价高，但已经远低于之前的离谱要价，而且数量基本满足了青石洼的暂时需求。
李世欢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成交！”他干脆利落地应下。
交易完成得很快。清点金银，交割盐铁。北风狼的人将沉甸甸的盐块和生铁搬到李世欢的驮马上。
离开北风狼的摊位，胡三搓着手凑过来，显然想要些中介的好处。李世欢让周平给了他一块碎银，胡三千恩万谢地走了。
“将军，刚才太险了。”周平牵马跟在李世欢身边，心有余悸地低声道。
李世欢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赌的是对方作为一个地头蛇的审慎和对潜在力量的忌惮，而非纯粹的贪婪。
所幸，他赌赢了。
队伍没有停留，迅速收拾好换取的重物资，牵着负重增加的驮马，向出口走去。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那道狭窄入口时，李世欢眼角的余光瞥见，市场边缘，有几个身影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他的心中一凛。
看来，这野狐岭的黑市，进来难，出去……恐怕也不容易。
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马奴的帝王路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