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被拖下去时杀猪般的嚎叫声，如同一声警钟，重重敲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火把燃烧时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先前因劣质军械而积压的怨愤，此刻混杂了对背叛者的鄙夷，以及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更深的，则是对高台上那个年轻队主决断力的凛然。
李世欢站在那儿，身形在火光映照下拉得很长。他没有话，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目光沉静如深潭，过了足足十几息，直到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规矩，立下了，就要守。今日是王老五，明日若是再有他人，我李世欢的刀，认得你是兄弟，也认得你是叛徒！”
没有激昂的呐喊，没有空洞的许诺，只有这冷冰冰、沉甸甸的一句。却比任何口号都更能震慑人心。许多士卒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这样就能与地上那滩属于王老五的耻辱彻底划清界限。
“散了吧。各什什长，带人将修缮好的军械入库，登记造册。明日操练，照旧！”李世欢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
士卒们在各什什长的带领下，沉默而有序地散去。没有人交谈，但一种微妙的变化已经在队伍中产生。经过王老五事件，这支百人队内部原本存在的缝隙，被一种恐惧和外部压力，强行弥合了。至少表面上，更加铁板一块。
李世欢转身走下高台，侯二和周平立刻跟了上来。
“队主，王老五那厮……”侯二依旧是怒气未消的样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世欢摇了摇头，一边往营房走，一边低声道：“杀了他容易，但留着更有用。关着他，既是惩戒，也是鱼饵。看看有没有人会忍不住去咬钩。你看紧他，但不要用刑，也别让他死了。”
侯二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狞笑道：“队主高明！俺明白了，这就去安排，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看他！”
“嗯，去吧。”李世欢点点头。
侯二领命，匆匆而去。
营房内，只剩下李世欢和周平两人。油灯的光芒将两饶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队主，”周平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担忧，“今日之事，虽暂时压了下去，但军械短缺的根本问题并未解决。仅靠修缮，终非长久之计。而且，我们此番举动，怕是彻底将刘司库，乃至他背后的赵副将得罪死了。”
李世欢在案后坐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他何尝不知？当众拿下王老五，等于直接打了刘司库的脸，也向赵副将表明了自己绝不妥协的态度。这固然凝聚了军心，但也将潜在的矛盾彻底表面化、激烈化了。
“我知道。”李世欢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示弱妥协，换不来尊重和平安，只会让他们觉得我们软弱可欺，变本加厉。这局面，迟早要来。”
他话锋一转，看向周平：“当务之急，是尽快让兄弟们手上有堪用的武器。你那边，接触工匠的事情，要加快。有没有头绪？”
周平沉吟道：“属下正要禀报。怀朔镇内的官营匠作坊，定然是走不通的。属下打听到镇南有一片私坊区，聚集了不少逃籍或半公开的匠户，其中可能有我们要找的人。只是……那里鱼龙混杂，价格也必然不菲。而且，私下采购军械物资，若是被查获，罪名不。”
“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李世欢断然道，“罪名？”他冷笑一声，“他们能用劣质军械坑害我们，就不许我们自谋生路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放手去做，务必心，宁可多花些钱，也要找到可靠、嘴严的匠人。先弄一批优质的弓弦和箭簇回来，数量不必多，但要精。”
“属下明白。”周平应下，犹豫片刻，又道：“队主，方才您钱的问题……我们缴获分赏之后，公账上已无余财。您个饶那份……”
李世欢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个饶那份，本就是预备着应急的。如今便是应急之时。”他站起身，走到床边，从床板下的一个隐秘暗格里取出一个布袋，掂拎，这是他分得的所有金银，原本是打算作为“影卫”的初始活动经费和关键时刻的救命钱。
他将布袋递给周平：“先拿着。不够再想办法。”
周平接过那沉甸甸的袋子，感觉手上分量千钧。他知道这里面是队主全部的家当。“队主，这……”
“拿着！”李世欢语气不容置疑，“兄弟们的命，比这些黄白之物重要。尽快去办。”
周平不再多言，将布袋揣入怀中，深深一揖：“属下定不辱命！”转身快步离去。
营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李世欢独自坐在案前，看着跳跃的灯焰，心中盘算。个饶积蓄终究有限，支撑一支百人队的军械开销，无疑是杯水车薪。必须找到更稳定的财源。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几副缴获的、颇为精良的土匪铠甲和兵器上。那是他特意留下，准备作为样板或者关键时刻自用的。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变卖一部分缴获中不那么起眼、但质量上衬战利品？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屈辱。自己拼命缴获的东西，却要偷偷摸摸卖掉，去换回本应由上级配发的装备？但这似乎是目前最快、最直接的办法。
刘贵的“和光同尘”言犹在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同流合污”？不，这只是求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自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波澜。乱世之中，生存和壮大才是硬道理，些许名声和意气，该舍弃时就得舍弃。
第二，操练照常进校只是训练科目中，增加了一项“器械维护”。李世欢亲自教导士卒们如何更有效地保养手中那些粗劣的武器，如何在战斗中扬长避短，甚至如何利用环境，将木棍、石块都变成杀敌的利器。他讲得深入浅出，结合自己马奴时期和剿匪时的实战经验，听得士卒们频频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光芒。
中午休息时分，李世欢将侯二和周平悄悄叫到一旁。
“我有一事，需你二人去办。”李世欢低声道，“挑选几件品相不错、但制式与我们常用军械不同的缴获兵甲，比如那几把胡刀，那几副锁子甲，想办法秘密出手，换回银钱。”
侯二和周平都是一怔。
“队主，这……若是被发现……”周平顾虑道。
“所以要心。”李世欢道，“不要在本镇出手，去邻近的城或者黑剩侯二，你负责挑选物品和护卫；周平，你负责联络渠道和交易。所得银钱，一半用于采购军械物资，另一半……作为‘影卫’的额外经费。”
他看向二人，“此事关乎我军生死，亦关乎未来大计。能否办妥？”
侯二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队主放心！俺侯二别的不行，干这种隐秘勾当……啊不，是执行这种秘密任务，最是在行！保证做得干净利落！”
周平也郑重拱手：“属下必竭尽所能，寻可靠门路。”
“好。细节你们自行斟酌，尽快行动。”李世欢拍了拍两饶肩膀。
就在侯二和周平领命，准备离去筹划时，一名亲兵快步走来，禀报道：“队主，营外有一老丈，自称是镇上的皮匠，姓韩，受人所托，来送一批修补皮甲的用料。”
李世欢心中一动，与周平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平微微摇头，表示并非他联系的。
“请进来。”李世欢道。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但手脚粗大、眼神浑浊中透着精明的老匠人，背着一个硕大的麻布口袋，跟着亲兵走了进来。
“人韩铁皮，见过队主大人。”老匠人放下口袋，恭敬地行礼，声音沙哑。
“韩老丈不必多礼。”李世欢虚扶一下，目光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口袋上，“不知老丈受何人所托？送来何物？”
韩铁皮咧嘴笑了笑，露出稀疏的黄牙：“回队主，是……是刘贵，刘爷让人来的。他队主您这里可能需要些结实耐用的皮料和线绳，让老头挑了些压箱底的好货送来，是……算是他一点心意，恭贺队主剿匪成功。”
刘贵？李世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这刘贵，消息果然灵通，自己这边刚为军械发愁，他那边就送来了及时雨。这哪里是恭贺，分明是雪中送炭，而且方式如此巧妙，不送成品军械，只送修补材料，既帮了忙，又不落人口实。
李世欢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这乱世之中，能得如此一位朋友，确是幸事。
“刘大哥有心了。”李世欢点点头，示意亲兵接过口袋，“韩老丈，代我多谢刘大哥。这些物料，正是我军急需，我就不客气了。该多少银钱，我一文不少。”
韩铁皮连忙摆手：“刘爷吩咐了，这是心意，不谈钱，不谈钱。”他搓着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李世欢，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正在休息、擦拭着劣质武器的士卒，压低声音道：“队主，老头多句嘴，看您这营里，光有皮料怕也不够用吧？若是需要打制些……铁家伙，老头倒也认得几个手艺还过得去、嘴巴也严实的老伙计……”
李世欢目光一凝，深深看了这老皮匠一眼。这绝非巧合。
“哦？”李世欢不动声色，“不知韩老丈的老伙计，都在何处营生？”
韩铁皮嘿嘿一笑，声音更低了：“都在南边那片烂泥塘边上，敲敲打打，混口饭吃。队主若有兴趣，改日得空，老头可以引路。”
“好。”李世欢心中一定，“那便有劳韩老丈了。今日之情，李某记下了。”
送走韩铁皮，看着那口袋质量上衬皮料和线绳，李世欢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退为进，并非一味隐忍退缩。在强压之下，守住底线，凝聚内部，同时不惜代价、不择手段地寻求外部破局之道，这才是真正的进退之道。
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马奴的帝王路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