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门外,十王府街被几百年车辙压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今儿个静得有些渗人。
往日里那些挎着篮子卖切糕的、挑着担子吆喝磨剪子的,早就不见了影。
几十匹御马监的纯血大宛马,蹄子上裹着厚布,没发出半点声响,把不算宽敞的街筒子堵得严严实实。
顾铮骑在一匹青鬃马上,没下马,只是勒住了缰绳,嘴角噙着一抹看不透的笑意,打量着面前这座寒酸得有些扎眼的府邸。
大门上的红漆剥落了大半,像是害了赖痢头的癞子。
门口跪着的一地人,更是瑟瑟发抖,发自骨髓的恐惧。
打头的,正是当朝裕王,朱载垕。
这位三王爷脑袋杵在地上,后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贴在肉上,显出一副消瘦甚至有些佝偻的身板。
旁边跪着的王妃李氏,虽然努力维持着仪态,但一双紧紧攥着裙角骨节发白的手,出卖了她此刻几乎崩溃的内心。
没人话。
只有两尊石狮子,瞪着眼看着滑稽又肃杀的一幕。
“这就是老三住的地方?”
嘉靖帝朱厚熜坐在马上,眉头死锁,手里的马鞭指了指歪歪斜斜的牌匾,“堂堂亲王,住得跟个刚进京候补的知县似的,这是要寒碜给谁看?”
这话不好接。
吕芳躬身站在马侧,刚想开口圆场,顾铮却抢先笑了笑。
“陛下,俗话‘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裕王殿下这是深谙韬光养晦之道,替陛下分忧,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国库添乱子。”
嘉靖帝哼了一声,翻身下马。
动作利索,落地生风。
这一个月绿豆汤没白喝,重金属排出去大半,老头子现在觉得自己能打死一头牛。
“起开。”
嘉靖帝没理会跪了一地的儿子儿媳,大步流星地往里闯。
顾铮跟在后面,眼神示意那帮想要高呼万岁的玄卫闭嘴。
进了二门,视线豁然开朗……个屁。
院子里别奇花异草,连块稍微平整点的地砖都少见,角落里甚至还开了一块藏,里面种着几棵霜打过的趴地白菜。
“好啊,好得很。”
嘉靖帝看着那是白菜,脸上的表情复杂,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恼怒,又隐隐有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自己这二十年,是不是真的把这孩子忘得太干净了?
正这会儿。
“咿呀——!”
西厢房的暖阁里,突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奶娃音。
紧接着,一个身穿粗布裙子的奶妈子,怀里抱着个还在咋咋呼呼的娃娃,一头撞了出来,大概是想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结果正正好好,撞上了这大明朝最顶的两个男人。
“哎哟!”
奶妈子一抬头,看见一身明黄色的道袍,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人就往地上瘫。
“心!”
没等侍卫动手,也没等奶妈倒地。
嘉靖帝身形一晃,竟是抢先一步,一把捞住了差点飞出去的娃娃。
时间仿佛都凝固了。
这是一个粉雕玉琢的肉团子,大概只有一两岁岁光景。
也不怕生,更不懂什么叫威难测。
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盯着面前这个长胡子老头。
朱翊钧。
大明未来的万历皇帝,这会儿还是个只有奶名的屁孩。
刚跟进来的裕王朱载垕看见这一幕,吓得差点心梗。
“父……父皇!犬子无状……”
朱载垕想要冲上去把孩子抢下来磕头谢罪,他太知道自己这个爹有多膈应“父子相见”这种戏码了。
可嘉靖帝没动,也没发火。
因为肉团子突然伸出一只胖乎乎、还沾着点口水的手,一把抓住了嘉靖帝冕冠上垂下来的珍珠流苏。
“珠珠……”
家伙咧开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露出一排刚长齐的米牙,声音嫩得能掐出水来,“亮!爷爷……珠珠亮!”
轰!
几个字,就像是一道比顾铮在坛引下的还要猛的雷,直接把嘉靖帝心里“孤家寡人”的冰墙,给炸了个稀碎。
爷爷。
这世上喊他万岁的人有亿万个,喊他主子的人有一万个,喊他道君的人也有几十个。
唯独没人喊过这一声带着奶味儿的“爷爷”。
嘉靖帝整个人僵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着毫无杂质、倒映着自己面容的清澈眼睛。
那里没有恐惧,没有算计,只有一丝血脉深处然的亲近。
“哈哈……哈哈哈!”
嘉靖帝突然笑了。
不是帝王权术的冷笑,也不是炼丹求道的狂笑。
是一个实打实的老人,见到孙子时发自肺腑的大笑。
“亮!这当然亮!”
嘉靖帝也不管口水会不会弄脏他的道袍,用力把朱翊钧往上一举,“朕的乖孙觉得亮,那就都给你!”
他把孩子往怀里一搂,脸颊甚至在粉嫩的脸上蹭了蹭,胡子扎得家伙咯咯直笑。
“国师!你来看看!”
嘉靖帝像是献宝一样转过身,满脸红光,“这就是朕的孙子?瞧瞧这庭,瞧瞧这地阁!
这是……这是不是有什么灵气?”
顾铮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爷孙乐”,心里也是感叹。
历史上这对爷孙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倒好,蝴蝶翅膀一扇,万历胖子提前上线刷好感度了。
他微微欠身,目光中金光一闪,语气极其笃定:“陛下圣明。
皇孙眼中精光内敛,印堂隐有紫气盘旋,此乃大贵之相,日后必是一代圣主,延绵大明国祚。”
这话就是捧哏。
但架不住嘉靖帝爱听啊!
“好好好!好一个大贵之相!”
嘉靖帝一听这话,心里最后那点对“二龙不相见”的芥蒂也飞到了九霄云外。
既然国师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他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朱载垕夫妇,眼神柔和了大半。
“起来吧。”
嘉靖帝一手抱着孙子,一手虚扶了一把,“虽然把日子过得寒酸零,但这孩子养得不错,没让这身子骨亏着。”
“儿臣……儿臣惶恐!”
朱载垕此时才算是真切地感觉到,悬在头上的刀,好像真的移开了。
“惶恐什么?”
嘉靖帝看了一眼李氏那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裙子,又看了看怀里孙子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袄,眉头又皱了起来。
刚才那股爷孙相认的温馨劲儿一下去,作为帝王的豪气瞬间占领了高地。
“朕的孙子,怎么能穿这种破烂?
朕的儿媳妇,出门连件像样的缎子都没有?”
嘉靖帝护短的劲头上来了。
他现在身体好了,对于物质的欲望也跟着复苏了。
“吕芳!”嘉靖帝猛地回头,一声大喝。
“奴婢在。”
吕芳这会儿心里还在那算账呢,这王府如此破败,回头得送多少东西来才能平了万岁爷的心。
“传旨!
即刻从内织染局、还有江南织造局,调最好的料子!”
嘉靖帝想了想,似乎觉得不过瘾。
他现在心情好啊,比吃了九转金丹还好。这一好,嘴上就没个把门的。
“赏裕王府……赏丝绸十万匹!
一定要苏杭顶级桑蚕丝织的!朕要让乖孙以后拿丝绸当尿布用!!”
噶——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十……十万匹?
朱载垕吓傻了。
他一年的俸禄折算下来才多少?这十万匹,那得把半个杭州城给买下来吧?
吕芳老脸瞬间就白了,手里的拂尘差点没拿稳掉地上。
他作为大内总管,家底有多少他最清楚。
自从这几年海疆不靖,加上宫里开销大,这丝绸……是战略物资啊!
除了给外邦回赐,就是用来给百官发俸禄折色,库里真正能动的顶级丝绸,顶了也就三万匹!
“主子……”
吕芳刚想开口劝谏一下,这实在是狮子大开口啊。
“怎么?没有?”
嘉靖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在兴头上,最恨人扫兴。
尤其是当着刚相认的孙子和儿子的面,这要是拿不出来,朕这子的脸往哪搁?
“有!有有有!”
顾铮这时候站出来了。
他没看吕芳快要哭出来的脸,反而是一脸正气地拱手:
“陛下金口玉言,莫十万匹,就是百万匹,这大明锦绣江山,还能凑不齐这一份给皇孙的见面礼?”
“吕公公,这可是皇恩浩荡,功德无量的大事,可不能在这大喜的日子给陛下添堵啊。”
顾铮笑得意味深长,眼角的余光扫过吕芳。
吕芳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瞬间就品过味儿来了。
顾国师这是要把这把火烧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跟着国师走,目前来看还没吃过亏。
“是是是!奴婢糊涂了!”
吕芳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张笑脸,表情比哭还难看,“有!奴婢这就让人去江南催!
别十万匹,就算要把江南所有的桑蚕都薅光了,也要给皇孙凑齐这身衣裳!”
“这就对了嘛。”
嘉靖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逗弄了两下怀里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这一句话,将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掀起多大的一场腥风血雨。
朱载垕夫妇又是一轮磕头谢恩。
顾铮站在一旁,目光穿过裕王府低矮的院墙,看向南边的空。
云层低垂,似乎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十万匹啊……”
顾铮心中冷笑。
这是一个饵。
一个足够把藏在淤泥底下的巨鳄,统统钓出来的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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