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的号房,逼仄得像是个竖起来的棺材。
三尺见方,吃喝拉撒都在里头。
春寒料峭,不少学子冻得只能一边抖腿一边磨墨,牙齿打架的声音,混着磨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考场里回荡出一股子阴森劲儿。
唯有那么二十来号人,不管是身穿锦袍的世家公子,还是衣不蔽体的寒门书生,此刻却是个个面色红润,下笔如有神助。
“好题目!简直是送分题!”
丁字七号房里,张家的大少爷看着考卷上“北冥有鱼”四个字,乐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这二万两银子花得值啊!
家里老爷子早就花重金请枪手把这《逍遥游》给解透了,自己只需要把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八股文往上一默,这贡士还不手拿把掐?
他不知道的是,隔壁不到三丈远,庚子三号房。
一个冻得手指都开裂的寒门学子,正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纸团上的“范文”往考卷上誊。
纸团上的每一个字,都跟张少爷默的一模一样,连哪个地儿该用“之乎者也”来断句,都是半点不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日头落了又升。
三场考试,如同炼狱一般。
等到第三场策论收卷的时候,号房的大门打开,一个个面如土色的书生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
礼部大堂,也就是临时改成的“至公堂”,此刻也是戒备森严。
所有的卷子,名字都已经被糊住,这叫弥封。
又由专人抄写了一遍,这叫誊录,确保考官认不出笔迹,也是大明朝防止作弊的老规矩。
主考官王本固,道貌岸然的礼部老侍郎,正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热茶,眼神有些飘忽。
他的心跳得有点快。
七家豪族,七个必须取中的名额。
这事儿他虽然做得隐秘,但只要是作弊,总归是提心吊胆的。
“来人,把那一摞‘特字号’的卷子拿上来。”王本固放下茶杯,假装随意地吩咐了一句。
所谓“特字号”,就是那些答得特别顺手、文章特别老练的卷子,也是他在誊录环节特意让人做了暗记的那几份。
十几个誊录官,毕恭毕敬地抱上来一摞卷子。
“大人,今科考生的水准……有点吓人啊。”
为首的一个誊录官脸色有点怪,“文采斐然者甚多,而且这见解……惊饶一致。”
“一致那是好事!”
王本固捋了捋胡子,心想这废话吗,都是老夫找人代写的,能不一致吗?
“这明我大明教化有功,学子们思想统一,都沐浴在圣恩之下嘛。”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卷子。
一读,眉开眼笑。
“嗯!好文章!
这破题,‘垂衣裳而治四方’,点得好!点得妙!此卷当为头筹!”
王本固大笔一挥,在这张其实是他外甥的卷子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圈。
他又拿起第二份。
“咦?”王本固手稍微顿了一下。
这份卷子的破题,竟然也是“垂衣裳而治四方”。
再往下读,第一股,第二股……
怎么连“以此观之”这四个字出现的位置都一样?
“这……”
王本固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那个李公子背错了?怎么跟张公子背重了?
算了,大概是枪手偷懒了,只要中举就行,改几个字罢了。
他硬着头皮,给第二份也画了个圈,只是稍微评低了一等。
紧接着,第三份。
一模一样。
第四份。
还是那个“垂衣裳”!!
王本固的汗瞬间就下来了。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七大家族的公子没这么蠢,这帮人虽然混,但不至于互相抄作业抄到这种程度!
“把……把其他的卷子也拿来!”
王本固的声音有点抖,清流的镇定彻底装不下去了。
当他看到整整三摞、足足四五十份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考卷时。
“啪嗒!”
手里的朱笔掉在了桌上,鲜红的墨汁溅了一地,像血。
科举?这分明是就是批量印刷!
四五十份!
如果只是七份,他还能是巧合,或者动用点权力强压下去。
但这四五十份一模一样的卷子往那一摆,谁看了都得这就是泄题!
而且是大规模泄题!
“谁?!是谁泄露了题目?!”
王本固猛地站起来,对着底下的誊录官嘶吼,“这些卷子哪来的?
把它们……不,把名字给我拆开!”
他不管规矩了。
弥封被暴力撕开。
一张张名字露了出来。
“张大友……”不认识。
“李狗剩……”什么破名?!
“刘二麻子……”
看着这一堆明显是市井民的名字,混杂着几个豪门公子的名字。
王本固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他被坑了。
有人不仅知道他的题目,还把这题目给撒到了烂泥坑里!
这下完了,豪门没法交代,朝廷那边更是欺君大罪!
这要是被揭出来,他王本固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顾铮!一定是顾铮!!”
王本固在心里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只有那个能掐会算的妖道,才有这种通的手段和恶毒的心思!
“把这些卷子都烧了!快!烧了!!”王本固像个疯子一样想要去抢那些卷子。
“慢着。”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至公堂的屏风后面传了出来。
王本固身子一僵。
只见屏风被推开。
顾铮,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像个来索命的判官,手里还拎着那把标志性的断了骨的破扇子。
身后跟着号称“青藤居士”的疯子徐渭,还有一脸便秘表情的东厂提督陈洪。
“王大人,这是打算毁尸灭迹啊?”
顾铮走过来,捡起地上一张名为“赵铁柱”的试卷,啧啧两声。
“写得不错啊,这么好的文章,要是烧了,岂不是让我大明损失了栋梁之材?”
“你……你怎可擅闯至公堂!这是朝廷重地……”
王本固色厉内荏,但腿肚子已经在转筋了。
“朝廷重地?”
顾铮反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这一巴掌极狠,王本固被打得原地转了两圈,两颗带着血的牙直接飞了出来。
“这里是给朝廷选贤才的地方!不是你王本固的菜市场!”
顾铮把手里的卷子往王本固脸上一甩,漫纸张飞舞,“四十六份一模一样的卷子!
你是当我们瞎,还是当皇上瞎?!”
“把他的乌纱帽给我摘了!”
陈洪一听这话,立马来劲了。
他最恨这帮平时看不起太监的清流,现在有机会落井下石,兴奋得直搓手,“来人呐!给杂家扒了他!
拖去东厂!大刑伺候!”
“别……别抓我!我!我都!”
王本固这辈子都在读书做官,哪见过这种阵仗,被顾铮这一巴掌和陈洪阴恻恻的眼神一吓,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是内阁!是……我去找了徐阁老!
这都是以前严党留下的路子……我想将功补过……别杀我啊!!”
徐渭在旁边奋笔疾书,把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
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口供!
“带走。”
顾铮看都不想再看这烂人一眼。
王本固被几个番子像死猪一样拖了出去,哭喊声在至公堂里回荡。
整个考场安静得可怕。
其他的考官、誊录官,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文长。”
“在。”
“这些作弊的卷子,全都给我挂出去。就挂在贡院门口!”
顾铮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眼神冰冷,“另外,发个告示。”
“今科会试,凡涉嫌作弊者,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其家族三代之内,不得科举!”
“至于剩下那几百份清清白白的卷子……”
顾铮停顿了一下,想起了裕王,“选出前三名,送去裕王府。
让咱们的裕王爷……替陛下点个状元吧。”
这道命令一下,就是在向全下宣告:科举这块肥肉,从今起,换主人了。
……
当夜里。
内阁值房。
首辅徐阶正坐在紫檀木的大案后面,手里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迟迟落不下去。
桌上的油灯爆了个花。
窗户纸上映出一个人影。
不是顾铮,是个穿着青衣的童,靖海阁的传令兵。
一支没羽箭“笃”的一声钉在徐阶面前的柱子上。
箭尾上带着个竹筒。
徐阶面不改色,放下棋子,取下竹筒。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的字迹狂草不羁,透着一股透纸背的杀伐之气。
这是徐渭替顾铮写的。
只有一个字。
【杀。】
徐阶盯着那个字看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他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顾铮给他的选择。
要么,徐阶亲自动手,把王本固和那一连串还没来得及抓捕的严党余孽清理干净,把这投名状纳了。
要么,下一个被这支箭钉死的,就是他徐阶自己。
那道士不想亲自动手杀光文官,因为还要留着人干活。
他在逼徐阶做这把刀。
“唉……”
徐阶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里,这位曾经想要在大明朝实邪王道”的老人仿佛老了十岁。
严党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来人。”
徐阶的声音有些嘶哑,却透着一股决绝,“传我的手谕给刑部。”
“王本固既然招了,那就别留着过年了。”
“还有那名单上的七家……以‘通倭’论处,连夜……抄了吧。”
徐阶把纸条放在烛火上。
火焰跳动,“杀”字在火光中扭曲、消散。
正如这大明朝那些曾经自以为能只手遮的人,最终都化为了这神坛底下的一捧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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