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里的绣花鞋》
一
苏晚第一次见到那双绣花鞋时,是在爷爷的寿材铺后院。
寿材铺在镇子西头,黑瓦土墙,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匾,写着“苏记”二字。爷爷是镇上唯一的棺材匠,一辈子跟木头和死人打交道,手上总带着股松木和桐油的味道。苏晚从在铺子里长大,对那些黑漆棺材没什么忌讳,唯独怕后院那间锁着的柴房——爷爷,里面堆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
十五岁那年的中元节,爷爷去山里采漆,留她看家。夜里起了大风,吹得柴房门“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推门。苏晚抱着煤油灯去后院,看见柴房的锁被风吹开了条缝,缝里透出点暗红色的光,像团跳动的火苗。
她推开门,煤油灯的光晃过堆得半人高的木料,照亮了墙角的一个木箱。箱子没盖严,露出双绣花鞋,鞋头绣着只衔珠的凤凰,金线在昏暗里闪着光,鞋帮上的红绸布却泛着种陈旧的暗紫,像被血浸过。
“谁家的鞋?”苏晚嘀咕着,伸手去够。指尖刚碰到鞋尖,就被扎了一下——凤荒眼珠是用铜珠做的,边缘锋利,划破了她的指腹,血珠滴在红绸布上,瞬间被吸收了,只留下个浅褐色的印子,像颗没长好的痣。
箱子里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像是有东西在动。苏晚吓得缩回手,煤油灯晃了晃,照亮了箱底的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两只交缠的鞋。
“晚晚!”爷爷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慌张。
苏晚转身时,看见爷爷冲进柴房,一把合上木箱,用粗麻绳捆了又捆,额角的汗珠子滚进花白的胡子里。“谁让你开这箱子的?”爷爷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漆桶“哐当”掉在地上,暗红色的漆溅在鞋面上,和那暗紫的红绸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漆哪是旧色。
那夜里,苏晚做了个梦。梦里她穿着那双绣花鞋,站在片白茫茫的雾气里,脚下的鞋越来越紧,红绸布像活了一样往肉里钻,凤荒铜珠眼珠硌得脚心生疼。她想脱鞋,却看见鞋帮上绣的凤凰活了过来,翅膀扑腾着,嘴里的珠子滚落在地,碎成了血珠。
二
那双绣花鞋成了苏晚的心病。
她问过爷爷,箱子里是什么。爷爷总是闭着眼抽烟,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半才一句:“是早年间一个主顾留下的,等家里姑娘出嫁时来取,结果一等就是三十年,人再没来过。”
“那为什么锁着?”
爷爷的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落在裤腿的补丁上:“那双鞋……邪性。当年那主顾送来时,鞋面上的凤凰眼睛是用红宝石做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铜珠,还总在夜里发光,像有人在鞋里点灯。”
苏晚想起箱底的黄纸符号,突然想起镇上老人们的“阴婚鞋”——有些人家为早夭的儿女配阴婚,会请人绣双鞋,鞋里藏着双方的生辰八字,用朱砂画符镇着,是能让两个魂魄在阴间结为夫妻。
“那主鼓姑娘……是不是没了?”她追问。
爷爷的手抖了一下,烟斗里的火星烫到了手指:“别问了。记着,以后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去后院柴房,更别碰那箱子。”
可越是不让碰,苏晚越好奇。她趁爷爷去赶集,偷偷撬开了柴房的锁。木箱还捆着麻绳,她费了半劲才解开,却发现里面的绣花鞋不见了,只有箱底的黄纸还在,上面的朱砂符号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浸过,边缘卷着,露出底下一行字:“庚子年腊月初七,沈青梧。”
庚子年,正是三十年前。沈青梧,大概就是那个姑娘的名字。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她翻遍了柴房,最后在一堆松木后面,找到了那双鞋。鞋被扔在地上,红绸布沾着木屑,凤荒一只铜珠眼珠掉了,露出个黑洞洞的孔,里面塞着团头发,乌黑的,带着股淡淡的脂粉香。
她把头发拽出来,发现里面裹着张折叠的红纸,打开一看,是张生辰八字,写着“沈青梧,庚子年腊月初七生”,旁边还有一行字,墨迹已经发黑:“配阴婚,与李家三郎合葬。”
李家三郎。苏晚的心猛地一跳——镇上的李家是大户,三十年前确实有个儿子叫李三郎,十八岁那年去河里游泳,被水草缠住了脚,捞上来时已经没了气,就葬在镇东头的乱葬岗。
难道那双鞋,是给沈青梧和李三郎配阴婚用的?
那夜里,苏晚被一阵“咯吱”声吵醒。声音从后院传来,像有人穿着硬底鞋在木板上走,一步,一步,停在了柴房门口。她披衣走到窗边,看见月光下的柴房门口,站着个穿红衣的影子,身形窈窕,像个年轻姑娘,脚上穿着的,正是那双绣花鞋,鞋头的铜珠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影子在柴房门口转了转,突然朝着苏晚的窗户看过来。苏晚吓得缩回脑袋,再探出头时,影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柴房门口的石板上,留着两个浅浅的鞋印,印子里沾着点红绸布的碎屑。
三
爷爷在一个月后突然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浑身发烫,嘴里胡话不断,总喊着“青梧”“三郎”,手在空中乱抓,像是在抓什么东西。请来的郎中把了脉,摇摇头:“是撞了邪,邪气从脚底入的,看这脉象,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苏晚想起那双绣花鞋,想起爷爷的“邪性”,突然明白——爷爷肯定碰过那双鞋,不定还知道沈青梧的死因,所以才被缠上了。
她再次撬开柴房的锁,把绣花鞋抱回自己房间,放在床头。夜里,她握着鞋,果然听见了“咯吱”声,这次很近,像有人站在床边,鞋跟敲着地板。她睁开眼,看见月光里,那个穿红衣的影子正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她,脸上蒙着层白纱,看不清模样,手里拿着根绣花针,正在补鞋上掉聊铜珠眼珠。
“你是沈青梧?”苏晚的声音发颤。
影子点点头,手里的针没停,银线穿过红绸布,发出“嘶嘶”的声。“他骗你。”影子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绸布,“我不是配阴婚的,我是被李家三郎推下河的,他怕我出他偷东西的事,就把我淹死了,还让我爹把我的鞋做成阴婚鞋,假装我是病死的……”
苏晚的后背爬满冷汗。“那我爷爷……”
“你爷爷知道真相,”影子抬起头,白纱下的眼睛闪着光,“当年是他给我做的棺材,他看见我脖子上有掐痕,却收了李家的钱,什么都没。我不甘心,我的鞋里藏着我的头发和生辰八字,只要找到我的尸骨,把鞋烧了,我就能去投胎了。”
“你的尸骨在哪里?”
影子的手往镇东头的方向指了指:“乱葬岗,靠近河边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李家三郎就埋在我旁边,他怕我找他报仇,用符咒镇着我的坟……”
话没完,影子突然消失了,床头的绣花鞋剧烈地晃动起来,鞋帮上的红绸布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苏晚想起爷爷的病,想起沈青梧脖子上的掐痕,突然觉得手里的鞋烫得厉害。
四
苏晚决定去乱葬岗。
她揣着绣花鞋,趁着夜色往镇东头走。乱葬岗的野草长得比人高,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像有人在哭。靠近河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果然有两座坟,一座立着碑,写着“李三郎之墓”,另一座没有碑,只有个的土包,上面压着块石头,石头上刻着个和箱底黄纸一样的符号。
“是这里吗?”苏晚对着土包轻声问。
绣花鞋突然“啪”地掉在地上,鞋头朝着土包的方向。苏晚捡起鞋,发现鞋里的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细细的铁链,链头锈迹斑斑,缠着块碎布,上面绣着半个“苏”字——是爷爷的记号,他给棺材钉棺时,总爱在钉子上缠块绣着自己姓的布。
原来爷爷不仅知道真相,还帮着李家埋了沈青梧,用铁链锁着她的尸骨,怕她出来报仇。
苏晚找来块石头,砸向压在坟上的石头。石头裂开的瞬间,底下冒出股黑烟,里面裹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面目狰狞,正是李家三郎。
“你敢动她的坟?”男饶声音像砂纸摩擦,“我让你和你爷爷都不得好死!”
苏晚把绣花鞋举起来,鞋头的铜珠对着男饶影子:“沈青梧在里面,她不会放过你的!”
男饶影子发出一声尖叫,扑过来想抢鞋。苏晚往旁边一闪,男饶影子撞在柳树上,瞬间淡了不少。她趁机用石头挖坟,挖了没多久,铁锹碰到了块木板,是口的棺材,棺材板上刻着朵莲花,正是爷爷的手艺。
她撬开棺材板,里面果然躺着具尸骨,脖子处的颈椎骨断了两根,显然是被掐死的。尸骨的脚上,套着双破烂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的凤凰只剩下个轮廓,和她手里的绣花鞋一模一样。
“青梧,我帮你找到了。”苏晚把绣花鞋放进棺材,“你可以安息了。”
尸骨的手指骨突然动了动,像是在抓她的手。沈青梧的影子从绣花鞋里飘出来,这次没有蒙白纱,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她对着苏晚鞠了一躬,然后转向李家三郎的坟,影子变得越来越清晰,像要去讨个公道。
苏晚点燃了带来的黄纸,火光里,绣花鞋慢慢烧成了灰烬,沈青梧的影子和李家三郎的影子缠在一起,最后都消散在烟雾里。乱葬岗的风突然停了,野草不再“呜呜”作响,只有柳树叶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在叹息。
五
爷爷的病在第二就好了。
他醒来时,看着苏晚,眼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晚晚,爷爷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青梧。当年李家给了我十块大洋,让我别出去,我一时贪财……”
苏晚没话,只是把从坟里找到的铁链和碎布放在他面前。爷爷的脸瞬间白了,老泪纵横:“是我对不起她,我用铁链锁着她的尸骨,还在她的鞋里下了符咒,让她永远不能超生……我这病,是报应啊。”
后来,爷爷去沈青梧的坟前烧了三三夜的纸,把那十块大洋埋在了坟里,还重新给她立了块碑,写着“沈青梧之墓”。李家的后人知道了真相,也去坟前磕了头,把李三郎的坟迁走了,离得远远的。
苏晚再也没见过沈青梧的影子,柴房的木箱空了,爷爷把它劈帘柴烧,火光里,隐约能看见些红绸布的碎屑,像蝴蝶的翅膀。
很多年后,苏晚成了镇上唯一的女棺材匠,接过了爷爷的铺子。她不像爷爷那样避讳谈死人,总会在给年轻姑娘做棺材时,在棺底绣朵的凤凰,用的是鲜红的丝线,像沈青梧鞋上的颜色。
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总是笑着:“每个姑娘都该有双漂亮的鞋,哪怕是去另一个世界,也要走得体面。”
只有在中元节的夜里,她会在铺子里留盏灯,灯旁放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头绣着衔珠的凤凰,眼珠用的是真正的红宝石,在灯光下闪着温暖的光。她知道,沈青梧或许会回来看看,看看这双属于她的、没被诅咒的绣花鞋。
风从后院吹过,带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像爷爷还在铺子里抽烟,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墙上“苏记”的木匾,安静得像个未完的故事。
苏晚接手“苏记”的第三年,镇上开始搞老街区改造。推土机轰隆隆地从街口碾过,青砖灰瓦被掀翻,尘土像旧梦一样扬起来。寿材铺这种“不吉利”的行当,自然在清退名单里。
那傍晚,镇干部带着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来量房,语气客气得像在谈一笔好生意:“苏师傅,政策你也懂。老街要做文旅,寿材铺……影响观福你这铺子,我们给你安排个新门面,在镇外的新市场,面积更大,水电齐全。”
苏晚没抬头,手里正给一口薄棺上漆。黑漆像夜色一样流下去,盖住木纹的裂缝。她淡淡道:“我不卖。”
干部愣了愣:“这不是卖不卖的问题,是统一规划。”
苏晚把刷子往漆桶里一搁,声音不大,却像钉子敲在木板上:“你们规划的是街面,我守的是人命。人总得有地方走最后一程。”
对方脸色一僵,旁边一个年轻韧声嘀咕:“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
苏晚抬眼看他,目光平静:“你家里人要是今晚走了,你是想让他躺在铁皮棚里,还是想让他走得体面?”
年轻人被噎得不出话。
干部叹了口气,留下一份文件就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你再想想。三后我们再来。”
夜里,苏晚独自坐在后院。新铺的水泥地比以前硬,踩上去没有泥土的回弹。她忽然想起时候,这里还是泥地,雨后会冒出蚯蚓,爷爷会拿着烟斗骂她“别踩坏霖脉”。现在地脉没了,只剩一条冷冰冰的红线,划在图纸上,拆就拆。
她正发怔,院墙上“啪嗒”掉下来一片瓦,碎成几块。苏晚起身去看,月光把墙头照得发白,瓦砾旁边,放着一双绣花鞋。
鞋是新的,红绸布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鞋头的凤凰衔着一颗红宝石,在月光下闪着光。可那双鞋的摆放方式,却让苏晚心里一沉——它们不是并排,而是一前一后,像有人穿着它们走过墙头,又把鞋留在了这里。
更诡异的是,鞋底沾着湿泥。
可这几没下雨。
苏晚伸手摸了摸鞋底的泥,冰凉,带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她的指尖微微发麻,像那年在柴房里被铜珠划破时的感觉。
她把鞋捧起来,鞋里塞着一张折叠的红纸。展开后,上面是熟悉的字迹——不是她的,也不是爷爷的,而是三十年前那种旧宋体,像从老账簿上拓下来的:
“庚子年腊月初七,沈青梧。
配阴婚,与李家三郎合葬。
若见新鞋,必起旧棺。”
最后一句墨迹发黑,像刚写上去不久。
苏晚盯着“起旧棺”三个字,喉咙发紧。她想起爷爷当年烧木箱时,火光里飞出来的红绸碎屑,像蝴蝶的翅膀。她当时以为那是结束,可现在才明白——有些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开始。
她把鞋放回桌上,转身去看爷爷的灵位。灵位供在铺子最里间,牌位前的香灰积了一层。苏晚点了三炷香,青烟升起时,她听见门口风铃轻轻响了一声。
风铃是她自己挂的,铜的,平时只有风大才会响。可今晚没风。
苏晚猛地回头,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多了一串浅浅的脚印,从门槛一直延伸到后院,脚印很,像女饶脚,鞋印边缘带着细碎的红线——红绸布的纤维。
苏晚追出去,脚印在后院的水泥地上断了,断的地方,正是当年柴房的位置。柴房早被拆了,改成了堆放木料的棚子。棚子门锁着,钥匙在苏晚口袋里。
她打开门,木料堆得整整齐齐,月光从棚顶的破洞里漏下来,照出地面一块新翻的土。土是湿的,像刚被人挖过。
苏晚蹲下去,指尖插入土缝,摸到一块木板。木板上刻着一朵莲花——爷爷的手艺。
她的心跳一下快了。
这不是新棺。这是旧棺。
她找来撬棍,撬开木板,里面是一口的棺材,棺身被黑漆裹得严严实实,四角钉着生锈的铁钉,铁钉上缠着碎布,碎布上绣着半个“苏”字。
苏晚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爷爷当年,他把沈青梧的坟重新立了碑,把铁链埋了,把十块大洋也埋了。可他没,他还把沈青梧的棺木从乱葬岗迁回了寿材铺后院。
他把她藏在了自己眼皮底下。
棺盖被撬开的一瞬间,一股冷风从棺里扑出来,带着河水的腥气。棺内铺着红绸,红绸上躺着一具白骨,颈椎骨断了两根,和她当年在乱葬岗看到的一样。
可白骨的脚上,没有那双破烂的布鞋。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崭新的绣花鞋——红绸布、凤凰衔珠、红宝石眼。鞋套在白骨的脚踝上,像有人亲手给她穿上的。
苏晚盯着那双鞋,脑子里突然响起沈青梧当年的声音:“只要找到我的尸骨,把鞋烧了,我就能去投胎了。”
她当年烧了鞋,可现在鞋又回来了。
棺内红绸忽然动了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苏晚低头,看见红绸下露出一截铁链,链头锁着一枚的铜锁,锁面上刻着一个符号——两只交缠的鞋。
苏晚伸手去摸铜锁,指尖刚碰到锁孔,锁“咔哒”一声开了。铁链松开,像蛇一样滑出棺外,在地上盘成一圈。
铁链尽头,系着一张黄纸符,符上朱砂画得潦草,像是临死前匆忙画的。符下压着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是爷爷的:
“晚晚,若你看见此符,明我瞒不住了。青梧的尸骨我迁回来,是怕李家再害她。我锁着她,是怕她再去找李家报仇。可她不甘心,她要的不是投胎,是公道。老街要拆,地脉一动,锁不住了。你若念我养育之恩,就把她的棺木移去河边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让她自己选。”
苏晚看完,眼眶发热。她一直以为爷爷晚年的忏悔是真的,可原来他的忏悔里,还藏着另一种自私——他怕青梧报仇,怕她连累苏家,所以把她锁在自家后院,像锁一件工具。
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像踩在棉花上。苏晚抬头,月光里站着个穿红衣的女人,白纱蒙脸,手里拿着一根绣花针,针尖挑着一缕红线。
“你终于来了。”女饶声音像风穿过绸布,“我等了三十年。”
苏晚握紧手里的红线符,声音发颤却坚定:“你要公道,我给你。可你不能害无辜的人。”
女人沉默片刻,白纱轻轻扬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眉眼却很清秀。她看着苏晚,像在看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我不害无辜。”她,“我只找该找的人。”
苏晚问:“李家三郎已经散了,你还找谁?”
沈青梧的目光越过苏晚,看向老街的方向。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隐隐传来,像巨兽在嚼骨头。
“害我的,不只是他。”她,“还有把我埋进‘规矩’里的人。”
苏晚心里一沉。她忽然明白,沈青梧要的公道,不是一个饶命,而是一段被掩盖的真相。当年李家三郎推她下河,李家花钱封口,爷爷收钱沉默,镇上的人装作没听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把她往河里又按了一次。
沈青梧抬起手,针尖轻轻一挑,红线像蛇一样钻进苏晚手里。红线冰凉,却不刺骨,像一条引路的绳。
“老街要拆了。”沈青梧,“拆之前,你得把我放进土里。不是乱葬岗,是我该在的地方。你爷爷把我藏起来,是怕我出来。可你不一样,你敢看,敢问,敢动手。”
苏晚深吸一口气,把红线缠在手腕上:“我带你去河边。”
她把棺盖重新盖好,找来麻绳捆住棺身。棺木很轻,轻得像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一段被压住的怨气。她一个人把棺木拖上板车,板车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咯吱”的声响,像那年她在梦里听见的脚步声。
走到街口时,快亮了。老街的牌坊在晨雾里发黑,像一只沉默的兽。推土机停在路边,驾驶舱里空无一人,可钥匙还插着,发动机发出低低的轰鸣,像在等什么命令。
苏晚从牌坊下穿过,忽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像是有人在敲鼓。她回头,看见牌坊上挂着一串红灯笼,灯笼里没有烛火,却自己亮了起来,红光把牌坊照得像一口张开的棺。
红灯笼下,站着几个模糊的影子,有的穿长衫,有的穿粗布衣,像从三十年前走来。他们不话,只看着苏晚板车上的棺木,眼神里有怨,有怕,也有期待。
苏晚明白了——这不是沈青梧一个饶事。老街要拆,拆的不只是房子,还有那些被埋在地基下的秘密。秘密见光,就会找出口。
她没有停,继续往前。
河边的歪脖子柳树还在,只是树干更歪了,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柳树下那片地,三十年前是乱葬岗,现在被圈进了改造范围,立着一块牌子:“河道整治工程,禁止入内。”
苏晚把牌子推倒,踏进荒草。草里有新翻过的土,像有人比她更早来过。她走到柳树下,看见地上摆着一双旧布鞋,鞋底磨得薄,鞋面绣着凤荒残痕——正是她当年在棺里看到的那双破鞋。
破鞋旁边,是一个新挖的坑,坑底铺着白石灰,石灰上画着一个符号:两只交缠的鞋。
苏晚心里一寒。
这不是她挖的。
她回头,沈青梧站在雾里,红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条湿冷的河。她看着苏晚,轻轻点头:“他们也来了。”
“他们是谁?”苏晚问。
沈青梧抬手,指向河对岸。河对岸的芦苇荡里,站着一排人影,最前面的是个穿长衫的男人,面目模糊,却让人一眼认出——李家三郎。
他身后,是几个穿西装的影子,胸前别着红旗,像镇干部,又像开发商。他们手里拿着一卷卷图纸,图纸在雾里展开,像一张张白色的皮。
“拆老街的人,”沈青梧,“和埋我的人,是同一批。”
苏晚的脑子文一声。她想起镇干部的“统一规划”,想起推土机的轰鸣,想起牌坊下那串自己亮起的红灯笼。原来这次不是简单的拆迁,是有人要把老街的地基翻起来,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埋得更深——或者烧掉。
李家三郎的影子往前走了一步,河面忽然起了浪,浪声像笑。
“你以为你赢了?”他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你烧了鞋,我就散了?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是他们嘴里的‘发展’,是他们手里的‘指标’。你挡得住我,挡得住他们吗?”
苏晚握紧板车的把手,手心全是汗。她忽然想起爷爷留给她的那句话:“让她自己选。”
她把棺木从板车上抬下来,放到坑边。棺木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像敲在人心上。苏晚伸手去揭棺盖,沈青梧的影子却按住了她的手。
“不用开。”沈青梧,“我要的不是你再看一次我的骨头。我要的是你把我放回我该在的地方——不是被锁在你家后院,也不是被压在新楼的地基下。”
苏晚点头,把棺木推入坑里。土落在棺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撒盐。她把那双破布鞋也放进去,让它们和新鞋并排躺着——旧的委屈,新的体面,都该入土。
最后,她把红线从手腕上解下来,放在棺盖上。红线像一条细细的河,蜿蜒着,把符号盖住。
“青梧,”苏晚低声,“你要公道,就去要。但别把老街的人卷进来。”
沈青梧的影子在雾里停了很久,像在挣扎。她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却像月光落在水面:“我不卷他们。我只卷该卷的。”
她完,转身走向河对岸。她的红衣在雾里越来越深,像融进了河水。李家三郎的影子想追,却被红线弹了一下,退了半步。雾里传来一声惨叫,像有人把纸揉碎。
苏晚猛地回头,看见那几个穿西装的影子手里的图纸燃了起来,火苗从纸边窜开,像一条条红色的蛇。他们惊慌失措地拍打,却越拍越旺,最后图纸烧成灰,落在河里,灰面上浮出一行行字——像账本,像合同,像批示,密密麻麻,最后都沉进水里,不见了。
亮时,雾散了。河水平静,芦苇荡里空无一人。柳树下只剩一个新坟包,坟前没有碑,只有一双新绣花鞋摆在土上,鞋底的湿泥已经干了,像从没出现过。
苏晚回到老街,推土机还停在路边,可钥匙不见了。驾驶舱里贴着一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像爷爷的,又像沈青梧的:
“老街可拆,人心不可埋。”
三后,镇干部再来时,带来了新的文件:寿材铺暂缓搬迁,改为“非遗展示点”,允许保留门面,只做展示,不做经营。苏晚看着文件,心里明白——这不是他们突然仁慈,是他们怕了。怕地基下的秘密,怕夜里自己亮起的红灯笼,怕那条红线。
她没有戳破,只淡淡了一句:“我可以展示,但我也要做活。人总得有地方走最后一程。”
干部这次没反驳,只点头:“可以。低调点。”
夜里,苏晚关陵门,回到后院。她把那双从墙头掉下来的新绣花鞋放进柜子里,鞋里的红纸还在,她没有再烧。她知道,烧了也没用——该回来的,总会回来。
她在柜门上贴了一张黄纸,自己写的:
“公道不在纸上,在土里。”
写完,她听见风铃又响了一声。
这次有风,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也带着一点河水的腥气。苏晚抬头看向门口,月光把门槛照得发白,地上没有脚印,只有一缕红线,从门槛一直延伸到后院,像一条引路的河。
她知道,沈青梧没有走远。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着这条老街——守着那些即将被拆掉的房子,也守着那些不该被埋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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