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声,暑热依旧顽固地盘桓,但早晚已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空变得格外高远湛蓝,云朵疏朗。“古今阁”工作室里,空调的嗡鸣声成了背景音,窗台上的几盆绿植在恒温环境中舒展着油亮的叶子。玉璜“重圆”带来的那份关于“完整”与“延续”的沉静思索,随着周女士的离去而沉淀于日常。工作台光洁如镜,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段被时光磨损的记忆前来倾诉。
这一次,叩响工作室门的是一位老人,真正的耄耋之年。他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由一位同样年迈、但精神矍铄的老妇人搀扶着。两人衣着朴素却整洁,老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褪色蓝布包裹的、扁平的方形物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老妇人则拎着一个布袋子。
“请问……这里是修复老东西的地方吗?”老妇饶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试探。
“是的,老人家,快请进。”林微连忙上前搀扶,苏见远也搬来了椅子。
两位老人颤巍巍地坐下,喘息片刻。持包裹的老人,姓陈,曾是本地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现已退休多年。老妇人是他的老伴。
“老师傅,”陈老师开口,声音苍老但吐字尚算清晰,带着老知识分子特有的文雅,“我这儿……有件东西,想请你们看看。它……恐怕是‘病’得很重了。”
他将蓝布包裹放在工作台上,双手微微颤抖着,一层层揭开。布包里是一个老旧的硬纸板文件夹,封面已经磨损发毛。打开文件夹,里面并非文件,而是一本线装书。
书不大,长约二十厘米,宽约十五厘米,封面是普通的深蓝色厚纸板,无题签。纸张是民国时期常见的机制纸,薄而脆,已经严重泛黄,边缘卷曲破碎。然而,当陈老师心地翻开书页时,苏见远和林微都吃了一惊。
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被虫蛀蚀的孔洞。那并非零星几个,而是几乎每一页都被蛀食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甚至只剩下网状连接的纸筋,字迹被大面积吞噬、断开,难以卒读。蛀虫的排泄物(虫粪)和蜕皮残留的污迹,在纸页上形成了黄褐色的斑点。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纸张霉变和虫蛀特有的微甜腐败气息,随着书页的翻动弥漫开来。整本书像一件被时光之虫无情啃噬过的残破 lace ,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因其上残存的、被虫洞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娟秀毛笔字迹,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凄美。
“这是我母亲年轻时的日记。”陈老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切的痛惜,“她出身旧式家庭,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这是她出嫁前,在娘家最后几年断续写下的。后来战乱、迁徙,很多东西都丢了,只有这本日记,她一直贴身藏着,传给了我。我……我也一直心保管,年轻时还时常翻看,读母亲少女时的心事。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存放的箱子旧了,也许是我老了,疏忽了……就被虫子蛀成了这样。”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试过自己修补,用薄纸衬,用浆糊粘,可越弄越糟……现在,连翻都不敢翻了,怕它彻底散掉。可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手泽啊。”
老伴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
苏见远和林微肃然。这并非名贵的古籍善本,没有文物市场价值,却是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深切的情感寄托,是一个平凡女子留在世间唯一的、私密的生命痕迹。而“虫书”之病,在纸质文物中常见,但如此严重的程度,修复起来极其困难。虫蛀破坏了纸张的物理结构,字迹信息大量丢失,且虫蛀残留物可能继续吸引害虫或滋生霉菌。
“陈老师,这本书的纸张非常脆弱,虫蛀严重,信息损失很大。”林微心翼翼地用镊子翻动一页,观察虫洞边缘和残存字迹,“修复的目标,首先是稳定现状,防止进一步碎裂和虫害复发;其次,是尽可能加固纸张,恢复其可翻阅性;至于字迹的缺失……恐怕很难补全了,但我们可以通过专业手段,比如高分辨率扫描和多光谱成像,尝试‘读取’或增强那些被蛀蚀边缘残留的墨迹信息,为您制作一份清晰的电子档案,甚至可能复原出部分被虫洞‘吃掉’的字。”
陈老师抬起泪眼,充满希冀:“能……能留住一些字迹吗?哪怕只是一些……就算不能全恢复,能让我再看看母亲的字,知道她写过什么,也好啊!”
“我们会尽力。”苏见远郑重承诺。
送走两位相互搀扶的老人,工作室里多了一本沉默的、满身疮痍的“虫书”。那腐败的气息和残破的形态,仿佛在无声地诉一场微生物对记忆发动的、漫长而彻底的侵蚀。
修复工作从隔离和灭虫开始。他们将整本书放入特制的、可抽真空的密封袋中,进行低氧处理(充入氮气),以杀死任何可能残存的虫卵或成虫。同时,对工作室相关区域进行了清理和预防性处理。
灭活后,在超净工作台上,开始极其心的逐页处理。他们用软毛刷和吸力极低的微型吸尘器,轻轻清除页面和虫洞内的虫粪、蜕皮等污染物。然后用极稀的、中性的纸张加固剂,通过喷雾或笔刷的方式,对每一页纸张的背面(尽量避开残存字迹)进行轻微的加固,增加纸张的强度,防止翻动时进一步破碎。
对于虫洞,传统的“补纸”方法(用相似纸张填补)在这里几乎无法实施,因为虫洞太多、太、太密集,补纸会严重改变书页的厚度、质感和原有的残破美学,且可能覆盖边缘字迹。他们决定采用一种更为现代和“诚实”的方法:使用极薄、透明、柔韧且可逆的聚酯薄膜(如melinex),裁剪成比书页略大的衬页,将每一页脆弱不堪的原纸夹在两层透明衬页之间,四周用可逆的无酸胶带轻微固定。这样,书页得到了物理支撑和保护,可以安全地翻阅(隔着薄膜),同时虫洞和残存字迹都清晰可见,修复的干预被降至最低,且完全可逆。
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一页一页地清洁、加固、夹衬……进度缓慢。在操作过程中,他们也被那些残存的娟秀字迹所吸引。“丙辰年春,庭中杏花初发,忆及去岁与姊妹斗草之事,恍如昨日。”“昨夜读《牡丹亭》,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句,竟泫然欲泣。”“母亲今日又催问婚期,心中惶然,未知那人性情如何……”断断续续的句子,勾勒出一个旧式闺中少女敏涪多思、对未来既憧憬又不安的内心世界。那些被虫蛀吞噬的字句,仿佛是她未及言的隐秘心思,永远地消失在时光的蛀孔里。
与此同时,他们利用高分辨率扫描仪和多光谱成像设备,对每一页进行了数字化采集。多光谱成像在不同波长的光线下,有时能凸显出被虫蛀污染掩盖或墨迹已褪的笔画。通过图像处理软件,他们尝试将那些残破的字迹进行拼接、增强,并心翼翼地“猜测”和填补那些完全缺失的笔画(用差异明显的颜色标注,以示区分),试图还原出一些完整的句子。这个过程如同考古学家拼接破碎的陶片,需要结合上下文、书法风格和对时代背景的理解。
当所有书页都被透明衬页保护起来,并按照原顺序重新穿线(使用柔韧的蚕丝线)装订后,这本“虫书”焕然一新,却又保留了所有的创伤。它变得厚实了一些(因为衬页),但可以安全地拿在手中,隔着透明薄膜,清晰地看到每一页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虫洞和顽强存留的娟秀字迹。而那些经过数字处理和部分复原的电子图像,则被保存在一个平板电脑里,字迹被放大、增强,甚至有些被“猜测”补全的句子用淡灰色显示,旁边附着原图对比。
陈老师和老伴再次前来。当老人看到那本被“封装”起来、却清晰可辨的日记时,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戴上老花镜,隔着薄膜,一页一页地、贪婪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仿佛在诵读。当他看到平板电脑上那些被放大、部分复原的句子时,更是老泪纵横。
“是……是这些字……母亲的笔锋……‘心中惶然,未知那人性情如何’……她当年……原来是这样想的……”老人泣不成声,老伴也在一旁抹泪。
许久,老人才平复下来,紧紧握着苏见远和林微的手:“谢谢……谢谢你们……不仅保住了这本破本子,还……还让我‘听’到了母亲更多的话。这比什么都珍贵。”
他们支付了费用,坚持要多付,被苏见远和林微婉拒。老人将修复后的日记和存有电子档案的平板电脑(他们特意准备的简易设备)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由老伴搀扶着,慢慢离去。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份沉甸甸的满足与慰藉,却仿佛能照亮暮色。
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老人泪水中的咸涩与喜悦。
“虫蛀是最彻底的‘删除键’,”林微轻声,整理着用过的工具,“它不挑内容,无情地啃噬掉一牵我们无法恢复被删除的,只能在删除的痕迹周围,心翼翼地保护尚未被删除的,并尝试从碎片中猜测原意。这就像……与一场沉默的遗忘对抗。”
苏见远望着窗外渐暗的色,点零头:“嗯。记忆载体(纸张)的脆弱,与记忆本身(文字)的易逝,在这本日记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修复者能做的,有时不是挽回已经失去的,而是为尚未完全失去的,搭建一个尽量安全的‘避难所’,让后饶目光,还能穿过虫洞的废墟,依稀看见前人心事的微光。这对抗虽近乎徒劳,却意义非凡。”
夜色四合,华灯初上。工作室里,一场与虫噬遗忘的微战役暂告段落。而下一段需要被保护、被“猜测”、被赋予“避难所”的记忆载体,或许正藏在某个被忽略的角落,等待着被这间工作室的灯光照亮,被这双专注的手温柔地拾起、审视、并尝试挽留。时光之虫永远在啃噬,而修复者,便是那守在废墟旁、试图辨认并保存残存图案的、固执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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