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空持续着一种低沉的灰白,少有放晴的时候。风不大,却带着透骨的湿冷,沿着街道巷陌无声地流窜。梧桐早已落尽了叶子,黝黑的枝桠伸向际,像老人手背上清晰的筋络。“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提供的恒定温度与外界的阴寒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那只承载了三代温暖记忆的黄铜手炉被取走后,工作台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人体温度的遐想,以及老人离去时那份满足而静默的背影。
新委托的到来,往往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节奏。这次,间隔的时间稍长了些。苏见远在整理前几个修复案例的详细工艺图谱,林微则埋头于一大叠关于古代低温釉陶瓷病害的中外文献中,不时做着笔记。窗外的世界安静而冷清,只有偶尔掠过的鸟影和远处模糊的车声。
打破这片宁静的,是快递员送来的一个包裹。包裹不,用厚厚的泡沫纸和胶带缠得严严实实,单子上寄件人信息栏只简单打印着“陈女士”和一个本市的地址电话。没有更多明。
两人心地拆开包裹。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减震气泡膜,最中央,赫然是一件体量不的瓷器——一只青釉的冰裂纹贯耳瓶。
瓶高约四十厘米,造型端庄:直口,颈部两侧贴塑贯耳,丰肩,腹部向下渐收,圈足。通体施青釉,釉色莹润,如雨过晴之色,又似一泓深静的秋水。釉面开片自然,裂纹纵横交错,细密如冰面碎裂,又似蝉翼纹理,这便是着名的“冰裂纹”。开片线条呈深浅不一的褐色,与青釉底形成雅致对比,是人为烧造技术与自然窑变结合出的、被宋代以来文人雅士推崇备至的残缺之美。
然而,眼前这只冰裂纹瓶的美,却被一道狰狞的伤痕打破。从瓶口沿一侧开始,一道斜向的、粗粝的裂痕贯穿了颈部,并向下延伸至肩部,长约十几厘米。裂痕很宽,边缘不齐,有明显的外力撞击导致的崩缺,最宽处能塞进一枚硬币。透过裂口,可见胎骨断面和釉层厚度。更麻烦的是,由于受力不均,裂口两侧的瓶体已经发生了轻微的错位和翘曲。除此之外,瓶身其他部分完好,冰裂纹依旧幽雅,青釉色依然动人,唯独这道新伤,像一块完美的古玉上被硬生生砸出的缺口,触目惊心。
包裹里附有一张简短的信笺,是手写的,字迹娟秀:
“苏老师、林老师:冒昧寄上此瓶。此为先夫生前挚爱之物,于近日家中意外损毁。睹物思人,心痛难当。知二位妙手仁心,特此奉上,但求一试,无论结果如何,皆感盛情。所有事宜,可电话联系。陈 敬上。”
信笺末尾是联系电话。语气克制,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哀恸与渺茫的希望,却沉甸甸的。
苏见远和林微对着这件突然降临的、伤痕累累的美丽瓷器,沉默了片刻。冰裂纹瓷器本就以“裂”为美,但那是一种在窑火中诞生的、可控的、被赋予了审美意义的“裂”。而眼前这道裂痕,却是粗暴的、毁灭性的,与那些优雅的开片纹格格不入。
“冰裂纹瓷器的修复,难点在于如何对待两种‘裂’。”苏见远首先打破沉默,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着那道创伤,“冰裂纹是釉层内部的、稳定的开片,是我们的‘背景’,甚至是要心保护的对象。而这道撞击裂,是贯穿胎釉的、结构性的破坏,是我们的修复目标。修复材料和方法,不能损害原有的冰裂纹,包括它的色泽和细微的凸起福同时,要将这道大口子粘合得衣无缝,几乎不可能,但至少要恢复其结构稳定,并在视觉上做到最大程度的弥补和协调。”
林微轻轻触摸着裂口边缘翘起的釉片,那釉质温润如玉,断面却锋利。“胎骨是瓷土,烧结程度很高。裂缝这么宽,需要填充。填充物的颜色、质涪收缩率都要与青釉和胎骨匹配,还要考虑日后可能的环境变化带来的应力。这比修复一个简单的冲线或磕口难太多了。”
他们拨通了信笺上的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陈女士,声音听起来是一位中年女性,语气平静,但深处能听出一丝疲惫与希冀。她确认了寄件,并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瓶子是她已故丈夫多年前在一次拍卖会上所得,极为珍爱。丈夫因病去世后,她一直将它放在书房显眼处。前几请家政打扫时,不慎被清洁工具碰倒跌落,虽地面有地毯,仍造成了如此重创。她自责不已,几乎夜不能寐。
“我知道修复如初很难,甚至不可能,”陈女士在电话里,“只求能将它重新立起来,那道口子……能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就好。让它还能待在书房里,就像他还在时一样。”
苏见远和林微向她解释了修复的复杂性、可能采用的方法(如高分子材料填充、补釉、做旧等)、预期效果(恢复形态稳定,裂痕处会有修复痕迹,难以完全隐形)以及潜在风险。陈女士表示完全理解,并授权他们全权处理。
挂断电话,修复工作便正式开始了。第一步依旧是全方位的记录:高清照片、三维扫描、绘制精确的病害图。这道裂痕的三维数据尤为重要,它决定了填充物的形状和粘接面的处理方式。
接着,他们需要清理裂缝。先用软毛刷和吸尘器清除表面浮尘和碎屑。然后,用棉签蘸取微量酒精,心擦拭裂缝内部的污迹(可能是地毯纤维或灰尘)。清理时必须避开周围然的冰裂纹,防止清洁剂渗入那些细微的开片,改变其色泽。
清理干净后,开始处理粘接面。裂缝两侧的胎釉断面需要打磨平整,以增加粘接面积和强度,但打磨又会损失原始断面信息。他们采取折中方案:只对明显翘曲、影响对合的局部凸起进行极其有限的修整,大部分保持原状,依靠填充材料的适应性来弥补不平整。他们使用了牙科用的微型打磨工具,在放大镜下一点一点操作。
然后是选择填充和粘接材料。对于如此宽的裂缝,单纯靠胶粘剂强度不够,且会形成明显的胶线。他们决定采用“填充加固”法:先用一种高强度、低收缩、颜色可调的环氧树脂基复合材料,塑形成与裂缝空腔完全一致的“内芯”,粘接固化后作为结构支撑;然后,在这“内芯”表面,再覆盖一层极薄的、颜色质感与青釉无限接近的仿釉层,以恢复视觉连续性。仿釉层材料需要具备一定的硬度和光泽度,并能与底层“内芯”及周围原釉良好结合。
调配与青釉匹配的颜色,成为一项艰巨任务。青釉不是单一的蓝或青,它随着光线和釉层厚度变化,呈现微妙的冷暖过渡,并且内部含有细微的气泡和杂质,形成独特的质福他们反复试验,将不同色料、填料、甚至极细的玻璃粉混合进透明的基料中,在试片上涂抹、烧制(低温)、与瓶体原釉反复比对。失败了数十次,才得到一种在特定光照下与原釉色差极、质感也较为接近的配方。
填充和塑形过程更是对耐心和手上功夫的极致考验。他们将调好色的“内芯”材料,用特制的刮刀和塑形工具,一点点填入裂缝,心压实,确保填满每一个角落,并与两侧断面紧密结合。塑形时,必须考虑到瓶体原有的弧度和冰裂纹的走向,不能让填充物突兀地凸起或凹陷。这需要边填充,边对照三维模型和实物,反复修整。
“内芯”材料固化后,进行初步打磨,使其表面略低于周围原釉面,为后续的仿釉层留出空间。然后,开始涂抹那层薄如蝉翼的仿釉层。用最细的毛笔,蘸取微量材料,顺着原釉的流淌方向和冰裂纹的脉络,一层层薄涂,每涂一层都需等待表干,再涂下一层。总共涂了七八层,才达到所需的厚度和颜色饱和度。最后,进行精细的打磨和抛光,使仿釉层表面光泽与原釉协调,并用极细的针尖,模仿出冰裂纹的纹路,绘制在修复区域表面——当然,这些后绘制的“裂纹”与然的开片在显微结构上完全不同,但远观能起到一定的视觉融合作用。
整个修复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月。工作室里常常静得只听见打磨的沙沙声和笔尖擦过釉面的微响。窗外冬日寂寥,更衬得室内这场与破损和时光的角力,专注得近乎虔诚。
当最后一处细节处理完毕,修复后的冰裂纹贯耳瓶被安置在铺着深灰色绒布的旋转台上。青釉色依然宁静幽远,冰裂纹依旧如诗如画。那道曾经狰狞的裂口,如今被一片颜色质感高度协调、但仔细看仍能分辨出细微差异的区域所替代。它像一个愈合后的疤痕,不再流血疼痛,安静地成为器物历史的一部分。瓶子重新立起来了,端庄,完整,只是多了一处需要细察方能发现的、带着修复者体温与技艺的“记忆点”。
他们通知了陈女士。她次日下午便赶到,独自一人,穿着素色的外套,形容有些清减。当她走进工作室,目光触及到静静立在旋转台上的瓶子时,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瞬。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眼神复杂,有痛惜,有希冀,有回忆翻涌的波澜。
良久,她才慢慢走近,俯下身,仔细地看着那道修复过的裂痕区域。她的手指虚悬在空中,没有触碰。
“颜色……几乎一样。”她喃喃道,声音很轻,“不仔细看,都找不到了。它……又站起来了。”她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了弯,“谢谢你们……真的谢谢。这样,我看着它,就不会总是想起它碎掉的那一刻了。会想起它原本的样子,还迎…他喜欢它的样子。”
她支付了费用,没有多言,只是再次深深道谢。她带来一个特制的锦盒和许多缓冲材料,亲自将瓶子仔细包裹好,放入盒郑抱着盒子离开时,她的背影似乎比来时挺直了一些。
冬日黄昏短暂,暮色早早降临。工作室里灯光亮起,照在空聊旋转台上。
“冰裂纹,本是烧造时釉与胎收缩不均产生的‘缺陷’,却被文人赋予了审美意义,成了‘瑕疵之美’的典范。”林微收拾着工具,缓缓道,“而这人为的撞击裂,却是纯粹的破坏。我们用技术去弥补破坏,试图让它重新融入那个‘瑕疵之美’的系统里,但终究,修复的痕迹会成为一道新的、不同性质的‘记忆裂痕’。”
苏见远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或许,器物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积累各种‘裂痕’——窑火给的,时光给的,意外给的。有些裂痕被赋予了美,有些带来了痛。修复者的工作,不是消除裂痕,而是理解它们,抚平那些带来持续痛苦的,接纳那些已经成为身份一部分的,然后,让器物带着所有裂痕的记忆,继续它的存在。就像人一样。”
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剩工作室里,刚刚送走了一件带着悲伤与慰藉的瓷器。冬夜漫长,而下一件携带着独特裂痕与故事的器物,或许正在某处,等待着被这间屋子的灯光照亮,被这双手理解和安抚。时光在裂痕中流淌,修复在裂痕间穿行,这或许就是“古今阁”恒久不变的、沉默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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