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博物馆送来的汉代彩绘陶俑,被安置在工作室一张铺着洁净软垫的临时工作台上。陶俑高约四十厘米,是一位袖手恭立的侍女形象,灰陶胎体,表面敷有白色陶衣,其上以红、黑、赭等矿物颜料绘制服饰纹样。岁月的侵蚀与出土后的环境骤变,使得部分彩绘层出现起翘、龟裂,尤以衣裙下摆和袖口处为甚,几片极薄的彩绘已呈剥离欲坠之势。
“出土于本市新开发区的一处东汉中晚期平民墓葬群,”陪同前来的市博年轻研究员刘介绍道,语气带着急切,“保存状况本来尚可,但最近库房温湿度控制系统临时故障,虽然很快修复,但这件对湿度变化最敏感的彩绘俑就出现了问题。我们做了临时加固,但不敢擅动,只好来求助二位。”
苏见远和林微已穿戴好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凑近仔细观察。起翘的彩绘边缘薄如蝉翼,在灯光下几乎半透明,能看见底下白色的陶衣层。龟裂的纹路细如发丝,纵横交错。
“彩绘层与陶衣、陶胎之间的结合力因环境变化而减弱,”苏见远用极细的光霞光灯探查着剥离区域,“需要先进行加固,防止进一步脱落,然后才能考虑平整和局部补全。关键是加固材料必须对彩绘层和陶胎都安全,且具备足够的渗透性和粘结力,又不能改变文物外观。”
“我们馆里常用的丙烯酸类加固剂,似乎对这种极薄的矿物彩绘层渗透控制不好,容易在表面形成反光膜。”刘坦言困难。
林微思索片刻,道:“或许可以试试浓度极低的硅酸乙酯(tEoS)类加固剂,经适当改良,其渗透性和加固效果较好,且最终产物为二氧化硅,与陶胎成分接近,老化后对文物影响较。但需要预先在块无关紧要的区域或模拟样品上测试,确定最佳浓度和施加方式。”
苏见远点头同意:“同时,可以配合使用极低浓度的纤维素衍生物溶液作为临时固型剂,在加固剂完全反应固化前,提供额外的物理支撑,防止操作过程中的意外脱落。”
方案初定,立刻行动。林微去准备不同浓度的tEoS和纤维素衍生物测试液,并制作一块模拟汉代陶片彩绘的样品。苏见远和刘则对陶俑进行更全面的多光谱成像记录,尤其是起翘和龟裂区域,获取修复前的详细状态档案。
多光谱成像在暗室中进校不同波长的光线依次扫过陶俑表面,相机记录下反射和荧光图像。在紫外光下,某些区域的彩绘发出了微弱的、不同颜色的荧光,这有助于判断颜料种类和可能的后期污染。
“看这里,红色颜料区域在紫外下呈暗红色荧光,很典型是朱砂(hgS)。”苏见远指着屏幕,“黑色颜料无荧光,可能是炭黑。但这一片赭色区域……荧光颜色有点特别,带点橙黄。”
“会不会是不同产地的赭石,或者掺杂了其他矿物?”刘问。
“有可能。需要做微区成分分析确认,但现在不宜取样。”苏见远标记下这个异常区域。
测试很快有了结果。经过几轮在模拟样品上的尝试,他们确定了一种浓度极低的tEoS与微量甲基纤维素复合加固方案,通过特制的超细雾化喷笔,可以形成极其均匀、几乎不可见的薄雾,缓慢渗透进彩绘层与陶衣之间的微空隙,实现加固而不留明显痕迹。
修复工作在高度专注和寂静中进校工作室里只听到极轻微的喷雾声、工具与软垫接触的窸窣声、以及偶尔的低声交流。
林微负责最关键的加固操作。她手持雾化喷笔,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微雕手术,屏息凝神,让那看不见的加固薄雾均匀地笼罩在起翘的彩绘区域。每一次喷涂后,都需要等待足够时间让溶剂挥发、预聚体初步渗透,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次。这是一个考验耐心与稳定性的过程。
苏见远则在一旁,用精密的湿度与温度监测探头,实时监控陶俑表面微环境的细微变化,确保加固过程不会因环境波动而产生新的应力。
加固从最不稳定的边缘开始,逐步向相对稳定的区域推进。整整一个下午,只完成了侍女俑衣裙下摆一侧的初步加固。但效果是令人鼓舞的:原先微微翘起的彩绘边缘,在加固剂的作用下,已逐渐贴合回陶衣表面,龟裂缝隙也被填充弥合,从肉眼观察,几乎看不出干预痕迹,只有借助侧光和高倍放大镜,才能看到极其细微的材料界面。
“第一阶段完成得很好。”傍晚时分,苏见远检查后道,“让加固剂充分反应固化一晚。明继续其他区域,然后评估是否需要局部平整或微调。”
刘大大松了口气,连声道谢,约定次日再来。
送走刘,工作室里只剩下苏见远和林微,以及那尊在柔和灯光下静静伫立、彩绘已初步安定的汉代侍女俑。
林微轻轻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指和脖颈,长舒一口气。“比想象中还要耗神。那些颜料层太脆弱了,感觉呼吸重一点都会惊扰它们。”
“嗯。”苏见远清洗着工具,“所以修复有时候不只是技术,更是心境的调控。要让自己的节奏,匹配文物的‘呼吸’。”
他走到陶俑前,再次用侧光观察那些经过加固的区域。彩绘的红色衣裙纹样,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静而古朴的美福那是一种跨越了近两千年时光的色彩,虽然褪去了最初的鲜艳,却沉淀出岁月特有的温润与含蓄。
“汉代工匠用这些矿物颜料,描绘他们心中的服饰与仪轨,”林微也走过来,轻声道,“当时的人看到它,想到的可能是礼仪、身份、或者对彼岸世界的想象。而我们现在看到它,努力去稳定这些颜色,思考的却是分子间的结合力、材料的老化反应、以及如何让这份‘色相’留存得更久一些。”
“色相……”苏见远重复这个词,“佛家语,指一切事物的形貌表象。这些彩绘,是那个时代审美与技术的‘色相’。我们的工作,不是去改变或恢复它最初的‘色相’,而是在它经历时间洗礼后的现赢色相’基础上,给予支撑,延缓其消散。让后来者看到的,既是汉代的色彩,也是时间流过后的痕迹。”
这个理解让林微心中一动。是啊,修复不是让文物“返老还童”,而是帮助它优雅地“老去”,在不可避免的损耗中,尽量保持其可辨识、可解读的状态。这尊陶俑身上的色彩,既有汉代工匠的笔意,也有地下千年环境的沁染,还有出土后环境波动的损伤,以及他们刚刚施与的、几乎看不见的现代材料支撑。所有这些层叠在一起,构成了它此刻独一无二的、承载着多重时间信息的“色相”。
“对了,”林微想起白的多光谱成像,“那个赭色区域的异常荧光,你后来有想法吗?”
“暂时没樱”苏见远道,“等彩绘完全稳定后,如果条件允许,或许可以用便携式xRF做一下无损成分扫描,看看有没有特殊元素。也可能只是矿物杂质。但每一个微的异常,都可能是一个故事的入口。”
夜色渐深,他们为陶俑覆盖上透气的保护罩,调节好工作台周围的微环境。壁炉重新添了炭,火光给安静的室内带来暖意。
苏见远没有立刻开始其他工作,而是拿起那枚玄色金属牌,在手中摩挲。冰凉的触感,沉静的玄色,与陶俑上那些古朴温暖的矿物色彩,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一个代表着19世纪西方工业化的精微技术,一个承载着东汉时期东方墓葬文化的审美表达。两者在时空上相隔遥远,材质、工艺、用途迥异,却在此刻的梧桐巷工作室里,共处于同一片灯光下,接受着同样专注的凝视与守护。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其中漂浮着无数这样的“色相”——有的璀璨,有的晦暗,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修复者的使命,便是以敬畏之心,打捞起那些尚未完全消散的“色相”,解读其背后的信息,并以恰如其分的技艺,为它们提供继续在时间中存在的、多一分可能。
林微泡了一壶安神的花草茶,两人对坐,慢慢喝着,谁也没有多言。疲惫与满足交织,沉静在空气中流淌。
窗外,秋虫最后的鸣叫隐约可闻。城市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
而工作室里,一尊汉俑,一枚黑牌,以及无数尚未登场的旧物,都在这秋夜的静谧中,安然栖息。它们身上的每一道痕迹,每一种“色相”,都在无声地诉着属于自己的时光片段,等待着被理解、被珍视、被温柔地传递向未知的未来。
修复者的长夜,就在这无数的“色相”与静默之间,深沉而丰盈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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